尤其是青王清任本人,看起来竟好像对此毫不焦虑一般。一干大臣们更是揣测纷纷。青王的心思向来不容易揣摩。
有底下的臣子,不那么顾忌的,先举了夏妃采氏。夏妃多年管理后宫,劳苦功高,更重要的是和故后一脉相承,夏妃之父也是首辅的亲信。支持夏妃也就是支持故后,支持故后也就是支持首辅。
当然也有人举议春妃,认为春妃出身高贵,家人劳苦功高。这一派为首的,是大学士时晦明等人。青王清任很明白,大学士一党若不是因为目下没有太多的实权,声音不大,早就和首辅闹翻了。但即便如此,他们也事事要牵绊着首辅一点。庆后薨毙,首辅的权利圈子便缺了一个小口子,他们岂肯轻易让夏妃跟上把这个缺口补齐?当然首辅那一派的人,就提起春妃一向身体欠佳,不利于延续宗祧。
提及冬妃的也有一两个人。
奇怪的是,首辅庆延年本人,却对立夏妃一议并不热衷。故后庆拂兰失宠而亡故,或者这也是他不愿说话的原因。
青王清任一直保持着认真的微笑,听取了多方意见之后,却完全不肯表态。照一般的习惯,他会问问首辅的意见,然则他也没开口。青王这种态度,使得明确表态的人越来越少,大家都开始含糊其辞。清任谦和儒雅的外表下,有一颗深不见底的心。刚见到王的人也许会觉得他很好说话,甚至可以在他面前言无顾忌。朝中老臣却觉得跟他相处越久,越不知道该说什么,从而往往保持沉默。首辅现在的沉默,就是他心目中最明智的做法吧?
退朝之后,清任缓缓地踱回寝宫。时隔二十五年,对于这个青夔后的玉座,大家仍然是兴致高昂。他的父亲青王武襄尚武好色,后宫佳丽无数,好多还是在征战中虏来的外国女子——比如他的生母息夫人。那时的王宫中,也未见得有多少纷争。轮到他自己,恪守礼制,只纳了一后四妃,却牵扯了无数麻烦出来。
当然,先王有一个厉害的王后湘夫人。他没有,也不能有。他抬头仰望,苍梧苑依然荒芜如昔,深锁的宫门里面,飘出淡淡的迷离的白芷花香气。
治国安邦,远交近攻,清任算是一个出色的国君。治世二十五年,河清海晏,国泰民安。虽然朝中还有些的分裂纠葛,但民间百姓一直过着富足的生活,称颂清任为贤君。但是这个贤君,却有处理不了的死穴。如果像青王武襄那样对待他的妃嫔们,把她们纯然当作被征服的猎物,或者烦恼会少一些吧。青年时代,他鄙夷着他的前任青王武襄,认为他不过是个手段狠辣的野心家和野蛮粗暴的武夫而已。甫登玉座时,他雄心勃勃,要做一个仁慈贤明的君主。花了这么多年的时间,他终于将青夔国治理得风调雨顺,终于博得万民称颂敬仰,滋味却并不如当初想象中的那么快乐。他永远被各种各样的势力牵扯着,因为害怕失去平衡站不稳,而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算计。他自己终于慢慢领悟到,其实有做得到的事,也有做不到的事。他性情中无法遏止的阴柔的一面,使得他自己这一生都负累重重。
清任信步来到长闲宫中,看见春妃白氏才刚起床,正在梳头。他站到她背后,顺手接过侍女手中的碧玉梳,为她梳理一头墨玉般的长发。白雍容微微的笑着,任由清任把她的头发分成一小绺一小绺的,细细的编上,再串上彩珠璎珞,有如南方望海郡的渔家女子。白雍容和清任一般的年纪,当年在海疆并肩杀敌,如同两兄妹一样。只是这二十年来,清任老得很快。而白雍容身为春妃,颇受青王优容,又从不介入后妃争斗,只一心一意地在后宫修养,万事不操心。所以年届半百的女子,竟保养得如同三十岁才出头。
“雍容,”清任说,“有人要我立你为后。”
“我身体不好呢。”白雍容立刻回答。
清任笑了笑,心想她消息倒是快。
白雍容叹了一口气,说:“主上,您别这样。”
“怎了?”
白雍容转过身,缓缓地理着自己的小辫子:“不用替我担心,该要的我自然会朝您要。——可是我不想要的,您也千万别塞给我。”
白雍容和别人不同,讲话从不用顾忌。清任摇摇头:“我并不是跟你开玩笑。”
“我知道您不是开玩笑。不过,我是真不想做王后呢。”白雍容忽然压低声音说,“我父亲那边有回音了。”
清任“嗯”了一下:“你哥哥什么时候进京?”
“月底之前。”白雍容说。
“那么你多费心。”清任感慨着,“这么大的事情,亏得你从中周旋呢。”
四顾无人,白雍容缓缓地说:“主上说这么客气的话做什么。雍容这辈子欠您大恩,连我一家人都感激不尽。这感激是在对青王尽忠尽职之外的。”
清任知道,白雍容说的是肺腑之言。只有他知道这病恹恹的春妃,其实是个丹心如铁的女子。旁人都以为,春妃和青王早在就是联剑疆场的一对,殊不知那时的白郡主曾经一口回绝父亲白定侯要她接近公子清任的暗示,而一心一意地爱慕父亲帐下的一个幕僚。谁也拗不过这个大小姐,最终将她许给了那个年轻文士。而对于公子清任来说,当时他压根儿也就没有注意过白雍容是谁。
后来机缘凑巧,他二人身陷敌营。白雍容被敌将扣下凌辱后,欲寻短见。清任得知她是白侯的郡主,于是拼命拦住了她,没让她死成,而后两人联手杀死近百名海上勇士,成功地逃出敌营。但白郡主失身的事情却被敌方俘虏传开。白侯帐下的那个年轻幕僚听闻此事,宁愿得罪于白侯,也执意要退婚。白定侯大怒,几乎拔剑砍了这穷酸。然而白郡主及时赶来拦住了他。白雍容铁青着脸,亲手将聘礼还给那人,然后向父亲求情。最终在白郡主的说服下,白定侯让那幕僚离开军营回郢都任职。那人是个有名的才子,一回郢都,就另攀了绵州庆延年的侄女成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