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着淡淡馨香的别致雅间,茶水入杯盏的涓涓细流声清脆悦耳,碧瓷小瓯中沉浮的青叶饶有兴致的卷舒,杨清臣本就一副文质彬彬的面容,如今穿上士人装束,没人会认为他是个久经沙场的将军。
对于杨清臣的突然出现,陈情多少会有些疑惑,这位只有一面之缘的将军,将自己带到这间饶有韵致的茶楼,到底所谓何事?
临街窗口里仍时不时传来几声喧哗,衬着偶有响起的倒茶声,让雅间的气氛略显沉闷与尴尬。
“陈少侠觉得渝州城如何?”
杨清臣为陈情续了杯盏,开口说道。
陈情的目光往窗外一落,落在幢幢飞檐翘首的楼阁之上,心之一畅,说道:“灯暖夜阑,虽是一片旧象,但若哪一日天下承平,必是日新月异。”
杨清臣一抬眉,颇为感慨的说道:“是啊,但不知天下还需几时方可承平啊!”
“民心所向之时,便是天下承平之日。”
杨清臣端起茶盏的手一顿,又递上嘴边,细细呷了一口,脸上露出一丝赞许的神色。他觉得,若是对面坐着其他人,肯定会说,有明将军与杨将军这样不世出的名将,天下承平指日可待。此少年年纪轻轻,便能一语中的,深谙大道之根本,确实是位经天纬地之才。也怪不得明将军会如此做啊!
“陈少侠见地极深,可知今日民心所向何处?”
看着杨清臣淡然的的表情,陈情心中暗自揣度,难道他深夜至此,就是为了与自己讨论民心所向?
“小子初出茅庐,对天下事所知甚少,方才所言也不过是些个人的拙见,焉能知当今大势之所趋。”
杨清臣轻轻转动着茶盏,说道:“陈少侠过谦了,今民心之所向……”
茶盏一停,饶有深意的一笑,用食指敲了敲桌子。
“在这儿!”
陈情端起茶盏,递到嘴边,又忽的放下,神色也随之一肃。
他是明玉珍的说客,陈情心中想着。
阆水北岸的那片焦土,仿佛是神话一般的存在,而这样的存在又是因为自己造成的。
说白了,一切的正义之师,都需要有一个百姓所信仰的噱头,这也就是所谓的民心所向。
而这个噱头,需要是一个神秘而又崇高的存在。
从天而降的少年,天罚者,这样的称谓,陈情多少听到了一些,包括在他出营的时候,那些士兵看他的神色,就像看一位天神,人们总是会把不可思议的事情赋予神秘的色彩,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百姓宁愿去相信虚无缥缈的神,也不会相信真实存在的人。
也正因为有些人发现了这种所谓的人心之所向,便大肆的利用起来。譬如说,秦始皇的和氏璧上刻着受命于天,再譬如说,赤帝之子斩白蛇,诸如此类,数不胜数。便算是到了今世,前些年有位叫做彭莹玉的起义军首领,号称弥勒佛转世,红巾军的韩山童,也是借着黄河中挖出的独眼石人,才应昭起义。
而今日,自己作为一位被渝州城百姓传的神乎其神的少年,正好加以利用,所谓民心也不过是一些人手中的工具罢了。
陈情右手拇指摩挲着杯盏的边缘,沉默良久,才认真的说道:“一切不过是场意外而已。”
“过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现在的事实便是,你……”杨清臣指着陈情的手忽地放下,摇了摇头,说道:“事已至此,陈少侠有何打算?”
他问自己作何打算,难道他不是明玉珍的说客?
“我……”
“从北门走,不要问为什么。”杨清臣将陈情的包袱递给他,一脸严肃的说道。
他为什么让自己走,难道是出什么事情了么?陈情再抬头看时,杨清臣已然走出了雅间。
对于渝州城,陈情并没有多大的留恋,他起初来这里,也不过是因为楚云旗的一句话而已,如今杨清臣让自己现在就走,也没有什么,至少自己要和楚云旗告别一下。
不知此次一别,他日还能否相见,或许再见时,楚云旗会变得如陌生人一般了。
……
“楚将军,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不知不觉,陈情已经走到了楚云旗的营帐外,里面传出的声音他知道,是楚云旗的亲兵肖道军。
“您不要犹豫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更不能妇人之仁,一旦真的让陈情那小子成了参军,那您可就一辈子也翻不了身了!”听肖道军的声音很是急切。
陈情心中猛地一惊,他们竟然谈论的是自己!
成参军?我为什么成参军?陈情心中正想着,只听帐内的楚云旗说道:“他毕竟救过我,对我有恩,当年若不是他发现难民,或许早在八年前我就冻死了。”
“楚将军,你真是糊涂啊!早在那次西门退兵之后,明将军便有意让陈情那小子做他的参军,此番渝州城大捷,那小子风头一时无二,明将军更是会想方设法的留住他,这种人只有杀了他才能免除后患,否则终是您仕途上的一大阻碍啊!”肖道军说道。
营帐内沉默了良久,陈情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楚云旗在考虑,考虑要不要杀自己,难道为了前程,真的连朋友都不会放过么?
“可若是真的杀了他,明将军那边该如何交待?”
楚云旗的这句话不啻一柄利剑,直刺入心,陈情眼前发黑,一个踉跄竟差点摔倒,他真的要杀自己!
难道杨清臣让自己现在走,是因为他早就知道楚云旗对自己不利了?
“明将军肯定也是两手准备。若是陈情那小子真的投在麾下,定然是如虎添翼,可现实是他根本无意从军,像陈情这样的人,若是不能为己所用,还不如早早杀了……”
陈情心如刀绞,但一听肖道军说明玉珍也想对自己不利,他却不相信,就算自己不为他所用,也不会投身鞑子的阵营与起义军为敌,何来杀自己一说。
只听肖道军继续说道:“倒不是怕他为鞑子兵效力,只是因为现下有三支起义军,若是陈情他日投到了郭子兴或是张士诚的麾下,日后一旦将鞑子赶出中原,我们肯定会与两方争夺天下之主,到时陈情便是一个极为可怕的敌人!”
陈情心灰意冷的摇摇头,都是一群利欲熏心的人呐,为了自己的权势,为了自己的**,将百姓的生命弃之于不顾,天下的纷争何时才能到头啊!
“其实,明将军早有杀他之心,昨夜佯攻敌军大营,明将军让他带领五十人去偷营,这分明就是去送死,这小子也真是走了狗屎运,不但没有死,还炸了鞑子的大营。若是此番他执意要走,明将军肯定会找机会杀了他,若是他不走了,那对您可就大大的不利了。”
果然,当时自己觉得偷营实非明智之举,但当时也未曾多想,更没有想到明玉珍想要害死自己,现在想起那五十名士兵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才真正明白了他们当时的心情。
陈情也明白了杨清臣真正的来意,他作为一个下万户,肯定不会知道楚云旗这个下百户的心思,他必然是知道了明玉珍的用心,才来茶楼探探自己的口风,他起先有心劝自己留下,可当感觉到自己并无从军之心时,便让自己快走。
一位只有一面之缘的人竟对自己如此,自己当真是无以为报,反观楚云旗……
“不管他走还是留,都必须要杀了他!”肖道军阴狠狠的说道。
“可是,他武功太高了,军中无人是他的对手,如何能杀得了他?”楚云旗说出自己的顾虑。
“这个好办,过会儿您带上一些美酒佳肴,去他营帐中探望他,我事先在他用的酒杯里涂上毒药。”
“您带来的酒,他自然不会怀疑,到时他毒发身亡,我便叫人将尸体处理了,神不知鬼不觉。反正他根本无从军之意,若是明将军问起来,便说他不辞而别,谁也说不出什么!”肖道军说道。
陈情紧握着拳头,指甲已刺入掌心,血顺着掌纹留了下来。
是啊,若是他带来的酒,自己肯定毫不犹豫的就会喝下去,若是没听到此番言语,或许自己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爷爷,风中人,毕瞎子,他们都说过外面的世界太过险恶,自己当时还不信,总觉得人心总是善良的,今日才发现事情并不像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难道这个世界上便只有这般尔虞我诈,你死我活么?陈情不相信,他觉得总有善良的人,比如说,杨清臣。还有若若,孙强强,毕瞎子,于钟等等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