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星陨
作者:凌落红豆      更新:2020-03-25 18:04      字数:4235

疼痛,漫长的疼痛,却并非不可忍耐。

老落强迫自己睁开眼睛,光线映入眼帘时,一片金星,嘴里一口腥甜不由吐了出来,她自知下坠冲击之时必定受了不小的内伤,来不及仔细探查周围情况,连忙盘腿而坐,调理内息,直到真气在体内游走了三个周天方觉得好些。

她这才仔细查探周围来,不知这是什么地方,这应该是悬崖的一处缓坡,再往上看,树藤森森,层层叠叠,有诸多新折断的地方,想来应该是这些茂盛的植被减缓了她的下坠之势,又落得这平台上方才捡回了一条性命,再往下,又是深渊。

一个人躺在离她不远的草藤窝中,不住呻吟,不是叶寒星又是谁?原来他双腿已经摔断,正在那里动弹不得。见老落过来拉着他远离悬崖边,断断续续地说道:“多谢。”

老落将叶寒星拖到安全之处,用匕首砍了些树藤给他做倚靠,方才发觉自己的长剑已经折断,雨伞做鞘的外壳已经不知道掉到什么地方去了,只有一把断剑斜斜插在树藤中间,所幸百宝囊和贴身所佩的分水刺匕首等未曾丢失。

“你不必谢我,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救你的。”她砍了四根较为粗壮的树枝道,“你的腿伤得很重,我于医道并不精通,只能先给你固定住,你且忍耐一下。”

叶寒星点点头,由她固定包扎,汗出如浆,却也拼死忍住,一声不吭。

一番收拾之后,天已将近晌午了,老落才送了口气坐下来。这突出的缓坡平台并不宽敞,所幸植被很厚,倒把凛冽的山风挡了些许。此处距离崖底尚有数十丈,他二人身上皆无盘山索之类的东西,树藤太细,若是老落一人凭轻功借力滑下或许还行,但要承受一个断腿之人就不行了。

叶寒星捂着胸口,他除了双腿摔断,还中了白夙钰独门蛊虫的毒,“你若不救我,或许也不用陪我在此等死了。”

“你若不要我救你,也不会说出凌熙的名字了。”

“你说的不错,我确实是为了保命才说出凌熙的名字,可惜我毒已攻心,无药可救了。”叶寒星道,“不过我并未欺骗你。”

见对方不置可否,他咳了咳,摸出怀里的一堆东西放在面前,老落打量了一下,是一块漆黑的令牌,一块青玉,另外便是一块残缺的红宝石,老落见了那块红宝石抖了抖。

叶寒星道:“你该知道我不是骗你的了吧?”

那红宝石少见的很,原本是一块大红宝石一分为二,做了武器的云头,一块嵌在了小粉红的长剑上,一块镶在了凌熙的单刀上。上次在大漠那家黑店里,老落在床下发现的正是小粉红的红宝石,而他带回的凌熙的那把单刀上,红宝石是缺了一角的。

那缺的一角,正是叶寒星拿出,此时被老落握在掌心的这一块。

“他人现在在哪儿?”老落觉得自己心跳得很快,却没发现自己的声音都变了调。

“我不知道。”叶寒星匀了一口气,继续道,“这是我旗下弟子带回来的,三年前大漠的黑风刮出了埋在黄沙里的神秘宝藏,圣上得知便派了锦衣卫黄旗营的人去查探此事。而我,恰好是黄旗营的总旗。”他捡起那块黑色令牌晃了晃,有些嘲弄的扔回原处,“带回那块宝石的弟子说,大漠黑风遮天蔽日,途中的黑店机关重重,不少江湖好手连半毛钱都没见着,便折在了大漠里。这块红宝石,是他从当时投宿客栈一个被囚之人手里得到的。”

叶寒星又咳嗽起来,喷出几粒血沫子在衣襟上,大约是大限将至,平日里洁癖的他此时竟不觉得有什么,他又继续说道:“那个被囚之人已经奄奄一息,手脚也被打断了,就算是什么绝顶高手也武功尽废了。他口述了一张地图,言明是指向宝藏所在,以此作为交换,托我旗下弟子带回一个口信。我那旗下弟子早年也是闯荡江湖的绿林好汉,后来惹上了仇家,不得不投身锦衣卫,心里到底还是有两分侠气。虽不能救他,但是要传个口信却是不难。”

叶寒星说完这一席话,有些力竭,停下来喘了很久,老落看着渐渐靠近西面的日头,也不催他,只递给他一个水囊,“喝点水吧。”

叶寒星从善如流地喝了一口水,方才说道:“那口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老落的思绪已经化开了,仿佛是凌熙在她面前说道:“……我福薄,此生注定要辜负心爱的女子,愿你此生顺遂……大通银号,其实我存了一笔银子,本来是打算娶你的……你吃穿一向不讲究,女孩子这样不好,要改……以后一个人也好好好活下去,将来还要嫁个好夫君。”

老落的脸上终于泛出一片莹泽,她的腔调有些怪异,“多谢你的口信,可惜你这口信也传得太晚了。”

叶寒星道:“并非我口信传得晚,这于我来说,只是个陌生人的遗言而已。我叫那旗下弟子自己去寻你,寻去回雁峰时,你已去了大漠,待他返回金陵时,却赶上苏州云家的人大闹皇城,他运气不好,死在了云家的手上。”

日头渐渐下落了,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明日一定是个好天气。叶寒星道:“他虽身受重伤,那黑店的老板却并没有要他的性命,若你真有那么爱他的话,便应该全力的去寻他,救他,或许还有一丝希望。”

老落转头看着他,“你说这个话倒不像是在说凌熙,仿佛实在说你自己。”

“我低估了五色寨的实力,那个女人身上有数不清的毒虫,我已经没得救了。”叶寒星破掉的衣衫口处,可以看见有什么东西在皮下蠕动,他的眼睛里已经出现了一种奇异的光芒。

“你还有什么心愿么?你给我带来了凌熙的口信,投桃报李,若你有什么心愿,我尽力替你办成。”

“心愿?”叶寒星嗬嗬一笑,好似漏气的风箱,“我的心愿便是将云家尽数覆灭,你怕是下不了手吧?”

“你与云家有什么深仇大恨?”

叶寒星指了指那块青玉,示意老落拿起来,正面刻了个云字,反面刻着“风邪羽”,老落有些吃惊,“这是阿毛的玉佩,怎么会在……”

“原来你们叫他阿毛?”叶寒星冷笑,他的精神好起来,因为中毒而不由自主的颤抖也停止了,老落知道,这是人回光返照的现象,不由有些同情他。“可惜,我才是真正的风邪羽,而他,不过是七年前背上谋反罪名满门抄斩的齐国公之子罢了!风邪羽?他大概连自己真正的名字都记不得了吧?”说罢连咳了数口鲜血。

“你说你才是风邪羽,那你们是怎么调换身份的?七年前你们也不小了,云家认识你的人也不少吧?”

“很简单啊,如果杀了我,风邪羽不就是他了么?你第一次见到风邪羽,也不过是四年前与云晴兮大闹楼月白婚宴的时候吧?”

原来当年云晴兮的父亲救下故友之子后,为了摆脱朝廷的追查,竟狠心杀了自己收养的义子,并让阿毛替代了他的身份,同时将云家百余名仆人换的换,杀的杀,从此知晓事情真相的,除了云晴兮死去的老爹,就只有云晴兮,阿毛,和叶寒星三人了。

“所以云晴兮也知道是她父亲下的手?”老落觉得有些齿冷。

“她爹说我在随他们救人的路上死去了,她大约也觉得这是我最好的归宿了吧,毕竟我从小就生了一种怪病,每每发作起来十分痛苦,死与不死,全在老天一念之间。可惜我没死在她爹手里,倒被宫里一个太监救了,他虽害我做不成真正的男人,却治好了我的怪病,又传了我这样一套剑法,算是功过相抵了。”

“难怪你黄旗营下也有人使太阴剑诀。”老落不由想起那时徐桉煋身上太阴剑诀独有的伤势了。

“太阴剑诀,非去势之人不可练习,否则便会真气紊乱以至走火入魔。”叶寒星又咳嗽起来,只是嘴里已无多少鲜血可以吐了,“你一个小姑娘,见识倒挺广。”

“我师承峨嵋派,拜的是藏书楼静空师太为师,我天资虽差了点,但藏书楼的书倒也翻过了七七八八,太阴剑诀虽然练不了,剑招我还是识得的。”

“想不到我临死之前竟会与一个非敌非友的人谈这么多,既如此,我再做个计划给你,助你顺利踏上大漠之旅。”

叶寒星果然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大漠之行,要钱要人,这些老落都没有,但叶寒星将计划如此这般一说,老落深觉可行。

天终于完全黑了下来,天空里的几颗星子发出冷耀的光芒,过了一会儿,叶寒星轻轻问道:“你会唱歌吗?给我唱首歌吧。”

于是老落便唱了,她的嗓音并不甜美,但配合着凉凉的秋风,倒有些清越的味道。

“暮色苍兮,月影茫茫,乱云飞兮,敛容妆。

有仙来兮,云做衣裳,峰虽险兮,可去往。”

老落翻来覆去唱了三遍,听歌的人却没了动静,远处星辰划过一颗,她双手合十,开始念着《往生咒》。

崖底的人已经去了一个,但崖顶的人却没有放弃,只又过了一天,一根杯口粗的绳子放了下来,跟下来的便是两天没合眼的苏瑾。

怎么重新回到五色寨的,老落记不太清了,不过她用这两日想明白了很多从前不明白的事情。

比如一开始引出“会武”那一遭的《平烟录》,本就是朝廷做的一桩局,皇帝要钱财充盈国库,建立自己的兵权,以对付他那几个不安分的叔父。叶寒星要覆灭云家,报他这被养父杀害利用的仇。楼月白不过是个炮灰,若成功覆灭云家自然最好,就算失败了,皇帝也可以收回第一楼的地产,分给无地百姓,以收民心。

又比如当晚云家与第一楼的火并,实际上埋设炸药的既不是离开了的池清尘,也不是她心里暗自怀疑的风邪羽,而是锦衣卫出身,又叛出锦衣卫的徐桉煋。皇帝在被劫持的情况下,还当着老落的面演了一出戏。

只不过老落自以为想通了一切,却没料到还是算漏了一些事,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随老落一起拉回去的叶寒星的尸首,连同他其他死掉的下属,都被埋在了五色寨外的荒山上。白夙钰留下一句话,绝不会让任何人利用五色寨,要挟五色寨。便自己闭关去了。老落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处理这么大一批朝廷人马在南疆生死未卜的事,这已经不是她能干涉得了的了。风起云涌,事实上她从来也做不了搅动风云的那双手。

头七那日,老落去给叶寒星化了纸,将那块青玉放在叶寒星的坟前,道:“其实我觉得你做叶寒星比做风邪羽强得多了。”

数日之后。

“师父,前辈,苏兄,就此别过了。”老落行了一礼,“青山改也罢,不改也罢,有缘总会再见的。”

苏瑾竟也没有再挽留她,“你说的对,有些事的确是我的难题,不是你的。这里药材奇异,我既要留下来解决难题,也要再精进医术,否则也对不起江湖上的招牌。”

老落笑道:“苏兄说的话一向都很有道理。”

陈长书自怀里摸出一本书,老落见状颇有些头大,又是书?连忙道:“师父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念书的。”

“这是我写的一些内功修炼,真气疏导的心得,你内伤才痊愈,拿着吧,有用的。”

内功这一类向来为武林人的独门秘典,轻易不会示人,便是师徒之间也是如此,何况他俩这师徒关系委实有些便宜,老落见此自然知道其中份量,心下很是感动。

“总归要有个传承衣钵的人吧。”陈长书如是说道。

老落极目远眺,鸟鸣山涧,空谷回响,硕果累累,缀满枝头。

这是人们丰收的希望,这又何尝不是她希望的开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