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韩洗了澡，窝在沙发上看电视，我在厨房帮他煮面条。家里没什么东西，我翻出一个鸡蛋，一把挂面，一包速冻蔬菜粒。

水开了，噗噜噜的顶着锅盖，我揭开盖子，一股蒸汽扑面而来，我看着面条在锅中翻腾；看着蓝色火苗舔舐锅底；看着热气儿冒上来，被吸进抽油烟机里；看着这厨房窗户外面，一样的风景。仿佛回到了过去，心中五味杂陈。

睫毛凝了点水滴，分不清是水蒸气，还是我的泪。

老韩一口气吃完面条，我收起碗筷准备去洗，他对我说：坐会儿吧。

我坐下来没有说话，和他一起盯着电视。电视上的女播音员咿咿呀呀的说个不停。老韩的习惯就是这样，他在家的时候，电视就一直开着，像背景音乐似的，连睡觉都不关掉。

我知道，他焦虑，需要电视来放松自己，仿佛只要电视里有声音，他的心里就可以没有声音。他就可以获得片刻宁静。

我没敢问看守所里的事情，但老韩自己给我说了许多。

看守所里人很杂，三教九流什么都有，强奸犯，小偷，杀人犯，在判刑之前都关在这里。他进去之前，陈刚就打点过狱警，狱警把牢头狱霸都警告了一遍，所以倒是没有至于被暴打。但推搡谩骂是少不了的。

看守所最难打发的是无聊，捉弄新犯就成了老油条最大的乐趣。他们让老韩对着墙角撒尿，然后站在那里，对着自己的尿照镜子，一直到尿渍全部蒸发完为止。

老韩说那一刻觉得挣再多钱都没有意义，生命特别脆弱，人的尊严特别脆弱，觉得像个普通人一样好好活着，上班下班，陪老婆孩子最开心。

我听的揪心难过，但听到老韩说老婆孩子什么的，又紧张起来。我支支吾吾的：“以后小心一点，钱再多也没有人重要。“收起桌子上的碗筷起身进了厨房。

老韩跟着我进了厨房，伸手从背后抱住我，我推开他：

“别这样老韩，咱俩已经离婚了。”

“我知道你也就是闹个脾气，你看你折腾这么久也没折腾出个啥名堂，还是回家吧。”

我觉得老韩真有意思呢，明明是他叫我回来，还要反过来批评我，说我折腾这么久，没折腾出啥名堂。

啥叫折腾出名堂？非要公司做的多大多牛，非要赚多少钱，非要华丽转身找个比他还牛的人嫁了？

真可笑啊！我不需要这些啊！

我就算粗茶淡饭，我就算一个人寂寞度日，这也是我要的生活，有尊严，有希望的生活。老韩永远都不会懂。

我也不想说，他刚从看守所回来，不想和他争执。

老韩的脸变得比四月的天气还快。刚才说起牢狱生活的时候，还脆弱的像个孩子，现在站在我面前，要求我回来的时候，又恢复了往日的霸道。

这个我已经习惯了。他一直这样。经常性的，遇到问题了，遇到糟心事了，把我叫到身边，小可你过来。然后吧啦吧啦说一堆，刚开始我愿意陪伴他，安慰他，有时候也给他出主意。有那么一些片刻，我把他抱在怀里，像妈妈一样安慰他。

但当我以为，这一次，他把我当成个对等的，交心的人了，我们可以说说心里话，我们可以把心连在一起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马上换了一副面孔：

“行了，你可以走了，我这会儿还忙。”

我说：

“刚才不是你叫我过来的。”

“现在不用了。”

“那你以后有啥事别问我了！”

“我问你，是想听你说点有价值的，但你说的那些，都没用。行了走吧。”

但后来，我发现，很多时候，他都采纳了我的建议。

所以到后来，老韩再说，你过来，公司有个什么事情，我和你商量一下，我不理；老韩说，我今天遇到个什么事什么人，你听听怎么回事，我不理；老韩说，朋友有个应酬，他太太点名要见你，我不去。

我，再蠢再笨！别人被伤一次就会有自尊！我被伤一次，犯傻；伤十次，还是傻；但一千次，一万次，总还能长点记性吧！

我现在连解释，争辩的意愿都没有了，只想赶紧走。我说：

“老韩，你好好休息吧，我走了。今天下午巴顿学校有圣诞节活动没带他来，明天你随时去看他，他四点半放学，你要是去接他，就和保姆说一声。”

说完就准备去客厅拿包离开。老韩靠在厨房的推拉门上看着我：

“你那个工作室能挣几个钱！你现在还不是靠离婚分的房子收房租在生活，还不是靠我！你说你要独立，你说你要尊重，你就要做出叫人尊重的样子来！你不能一边要尊重，一边还要靠我的钱养活自己！”

哈，好熟悉的这些话。这些年，听的耳朵都起茧子了。

寄生虫！

靠我养！

不挣钱你有啥发言权！

无论我们为什么事情发生争吵，或者到后来我保持沉默不理他了，老韩总是在最后的最后丢出这个杀手锏。

是的，我不挣钱，我无话可说。

无心恋战，我只想走。

“但是我们已经离婚了！那些房产是法院分给我的，是我该得的。房租也好，卖了也好，都是我的自由，和你没关系。”

“要是每个女人都和你一样，找男人结婚，然后离婚了分财产，那发财是不是也太容易了！”

说起这房产，离婚的时候也没少折腾，老韩是不能好合好散，协议分手的。我也没有清高到说，我要净身出户。毕竟我还有孩子要养，而且我是个讲道理的人，离婚了，财产分割，这是合情合理的事情。

不过，为了赶快离婚，不和他纠缠，在法院进行调解的时候，我放弃了一部分公司的股权。按正常，我们俩的股权分割，应该是我们俩的股份加起来，一人一半。但是我为了达成协议赶快离婚，答应只要我名下的很少一点股权，老韩名下股权全部归他。这个其实更值钱，但是说老实话，确实这些都是老韩挣的，我在里面付出的贡献比较小，反正钱对我来说，也不是最重要的，就这样吧。

用这样的条件，换来了一部分房产，和孩子的抚养权。

我懒得和他说，十套房子和一套房子，对我来说是一样的；一个月十万和一个月一万对我来说是一样的；结婚前追我的人里面，比他有钱的大有人在；结婚之前，我交往过的男朋友，穷的叮当响，我反过来倒贴的，也大有人在。

我也不会给他说，为了救他，我是准备把这些房子全部卖掉的。

我们认识十年了，老韩你到底知不知道我程小可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啊！

不重要了，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都不重要了，我只想赶紧走！

我是了解老韩的，他看上去文质彬彬，但骨子里有些泼皮无赖，这和陈刚是完全不同的。我估摸着来硬的也不行，搞不好我还得吃亏，毕竟我没有他劲儿大。老韩的家暴别有特色，他不像其他男人那样拳打脚踢搞到鸡犬不宁，尤其是家里有了孩子以后，他更不愿意在孩子面前扮演一个家暴的父亲。

但是捏着你的胳膊用力，勒着你的胸让你喘不过气，这样无声的制服，也能让你丢了半条命。

“我说老韩，你想请我回来，能不能换一个好一点的态度。”

我用半带嗔怪的语气说着。一边说，一边越过他，往客厅走。每一步，都胆战心惊。

老韩看我缓和下来，也就没有来硬的。

”不是我请你回来，这也是为你好，为儿子好。你说你一个女人，在外面飘来荡去，像什么样子！怎么说你也当过我老婆，弄出点不光彩的事情我也丢人。

你再看看儿子，儿子不和父亲在一起能行吗？你看公司财务刘姐离婚了一个人带孩子，把那男孩儿带成什么样子了？唯唯诺诺，连正眼儿看人都不会。“

不光彩的事情？我弄出什么不光彩的事情了！在老韩的眼里，和男人说话吃饭应酬，这些，都属于不光彩的事情。以前在一起的时候，我可以听从指示，呆在家里，拒绝和几乎所有异性接触，可现在我离婚了！我是自由的！

当一个人让你失望到极点，你连指出他的愚蠢，都觉得是在浪费时间。

我现在唯一想要做的就是，想办法离开这里。和他一起，我一分钟都待不下去了。

“你让我想想。”

一边说着，我一边坐到沙发上。趁老韩不注意，我把电视机的数字遥控器模式调了一下，电视屏幕上刺刺拉拉的出现了雪花。

“这电视咋了，你打电话叫物业来吧，我现在都不知道他们电话了。”

“叫什么物业，我看看。”

我知道老韩一刻都离不开电视的，他起身去电视机下面，检查数字机顶盒。我趁机，抓起手袋，逃也似的打开门，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