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沟桥集市,一大早骡车往来,多拉着柴炭往京城运去。
三十余骑风尘仆仆自西而来,一人三马,在市集外的草地上牧马。
年近五十的杨肇基华发早生,身体却硬朗高壮,领着七八名亲信家丁入集市采买,儿子杨御藩捧起丝绸摊上一匹月白素锦:“父帅,该换身新衣了。”
杨肇基摇头:“仙家至德至明,不会凭衣装识人。”
他眉头却始终紧皱着,杨御藩只好放下素锦,一同来到竹棚酒庐,杨御藩询问:“父帅可是忧虑新军军饷?”
他们昨天途径径行关时遇到一营被裁撤的陕西固原镇兵丁,一营满编三千六百人,实际只有六七成的实际兵力在京戍守。这类外省内调在京戍守的客军,除了各省王牌部队外,其他部队注定衰败。
没别的原因,这类在京戍守的外省客军吃穿用度、军饷,走的并不是京营军饷,而是由各省度支,无疑加大了地方财政压力,等于是朝廷变着花样削弱、压榨地方财政、小金库。
为鼓励外省客军士气,实际也是为了防止这些人饿死,隔三差五会有赏赐,赏赐成了惯例,也就和军饷没区别了。
朝廷解散、遣回各省在京客军,各省自然是很高兴的,尤其是本就贫苦的陕西。陕西一省之力,却养着榆林、固原、平凉、宁夏、甘肃五镇,军费支出很大。五座军镇,自然不是陕西能独力养活的,所以还得依靠京中输血派发的银饷。
体制就这么的僵化,一方面京中输送银饷为陕西弥补军饷亏空;陕西另一边还要自费派遣几支客军前往京中戍守。
这个链条中,有那么一批人可以两头捞钱,寄生其中。
不难想象,这些客军待遇得多差。
比在京客军待遇还差的军队也有,就是各省轮番服役的班军,本是于谦在北京防御战后改编的各省勤王军,现在倒成了一支职业的工程部队。
平均每年有七八万的班军在关外协助辽镇修建城堡、工事,不是这帮人能干,而是便宜。班军普遍来自山东、河南,军饷走的是山东、河南,朝廷调用班军去辽西干活,每月也就给三钱盐菜银,外加五斗粮食补贴,十分廉价。
辽镇新军呢,一月一两三钱,外有马料银等各项补贴,军饷收益是班军的三四倍。不过他们有家室要养,辽西粮价那么高,实际和班军一样,勉强能吃饱。
现在朝廷使徐光启编练新军,岂不是意味着辽镇新军不堪用?
每年五六百万的辽饷是做什么的?
如果辽镇新军不堪用,那要不要裁撤?不裁撤的话,朝廷有余力供养两支新军?
可裁撤辽镇新军,辽镇上上下下那么多人,吃什么喝什么?会老老实实接受撤编?
杨御藩所问,杨肇基也只是一叹,不由想到了朝野有名的那场孙承宗、王在晋之间的大辩论,这两个人当时在争论什么?难道仅仅就是守山海关,或者守广宁前线的事情?
不,当时争的是战略重心,也是名义和利益的争论,对杨肇基这样的将门来说,孙、王之争,争的就是新军编训地点。
孙承宗提倡辽人守辽土,新军从辽民中募选、编练,并主张打出去,寸土不让,有多少力量收复多少失地,直到力量圆满,恢复辽东全境。这个很花钱,从执行孙承宗策略以来,前后军饷花费一千五六百万……这才短短五六年时间。
昔日万历三大征,西南、西北、朝鲜那么大范围,那么长时间的战争,前后额外军费才花了一千一百多万。
从军费支出、实际收益来说,还有去年导致孙承宗下台的柳河之败来说,辽人守辽土已经宣告失败。
只是顾忌孙承宗帝师身份,还有天启个人感情因素,没有清算孙承宗,今年又有宁远大捷,勉强糊弄过去了。
那王在晋的提议呢?不如孙承宗‘寸土不让’口号那么响亮,几乎算得上是卖国言论,直接割弃山海关以外不要,在山海关内再修一道防线,以两重紧挨着的防线保证这里绝对安全。
然后呢,王在晋提倡在山东、登莱编练新军,将辽饷大头用在山东,同时兴建水师骚扰辽东,使建奴无法利用辽南温润土地开垦、种植。等新军练好,从海路征伐辽东。
在山东练新军,能低成本获取帝国腹心、南方的人力、物力,进一步降低辽饷压力。但名义上不好听,放弃关外土地,舆论上压力很大,还有光复辽地后,怎么跟残存的辽民解释?
王在晋从一开始就反对辽人守辽土,直言‘辽军善走’,认为辽军只能打顺风仗,不能挑头打硬仗。最合理的布局就是辽军坚守、牵制,由新军、客军打主攻,应该把希望放在新军、客军身上,而不是辽军。
这两个人争论的国防战略分歧,直接影响着山东卫所世袭武官家族,如果王在晋的提议得到施行,那以杨家的威势,足以成为新军核心将门。
不像辽镇,总是客军将领占据高位,辽西本土菜鸡一样的将门被死死压制,还在低头苦心经营,一步步往上爬。
戚家衰败的连个总兵官、都督都没了,山东近十年以来,杨肇基才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武将,特别是萨尔浒、沈辽战役接连大败,边军、京营宿将一茬茬被收割后,如杨肇基这样的大将更是屈指可数。
以目前杨家视界来看,辽镇无将门,所谓的祖家、吴家,只能算军头、地头蛇,还算不上将门。
东李西麻才是将门,杨家勉强能算是山东将门。
天启二年闻香教叛乱,杨肇基这个山东人,可是当过一阵山东总兵官的,平叛胜利后又转任登莱总兵过度了一段时间。
从人情来说,山东将领,包括部分辽东籍贯将领,都是杨肇基的旧部。
何况本就没有什么辽东省,只有辽东都司,辽东历来的文武,也是挂山东的职务,俸禄也走山东的账,比如袁崇焕宁远大捷后,就先以山东按察使做过度。
什么蓟辽一体,这是不合理的,山东编练新军征讨、平定辽东战乱,是符合山东武将共同利益的。
可偏偏,朝廷又大力裁撤、遣返京营兵马,及各省客军,这让杨肇基心绪繁乱。
他念念不忘编练新军一事,还打算就此申述,把新军军饷争到山东,如今看来希望渺渺。
一直赶路的杨肇基还未得到邸报,还不知道南京兵部尚书王在晋转任北京的事情,更不知道孙承宗已被缉捕,孙承宗一系在职文武也先后被缉拿下狱的事情。
整个京师周边,也就必要的生活物资还在正常交易,其他奢侈品之类都已陷入停顿。
新的锦衣卫糅合了本就从锦衣卫中分离出去的东厂、西厂人手,正在疯狂缉捕中磨合;锦衣卫中剔除了三百多名职领俸不干活的闲职勋戚子弟后,魏忠贤默许之下,已开始攀咬勋戚,勒索钱窝、珍宝。
没了皇帝袒护的勋戚,就是一群战五渣,周身流淌油脂的炸鸡排,谁都能扑上去撕咬啃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