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寒地冻,袁枢本人登岸后,可以清晰看到密集阵列中呼出的白气。
无需火把照映,如霜月华下,夜不收已撒了出去,远近犬吠声偶尔叫响,却不密集。
北边奇兵队,哨官左良玉背负两面青旗,领着几名亲兵巡视一字排开的五队下属,分别下达不同的作战命令。其中四个队是正规编制,还有一个队是袁枢选拔出来的敢死队,由犯案军官及其家丁、部分刺头兵组成。
敢死队三十二人,蹲在一起吃酒暖身,也和其他登陆部队一样抓紧时间进食干粮。
以双方战斗韧性,遭遇战发展成拉锯战,从天亮打到天黑都是常事。
往往组织度、战术素养,双方基层军官相差不多,差的是兵员素质、器械、粮饷和友军配合。
敢死队队官刘泽清撕咬肉干大口嚼着,呼出一团团的白气,静静等候着进攻命令。
左良玉靠近,手搭在刘泽清肩上:“去掉背旗,不然你这张脸就得开花。”
刘泽清瞥一眼左良玉:“今战是死,不战也是死,活过这一战还有下一战,你以为我是怕死的?”
“我知你不怕死,可你死了,难免会影响其他敢死兵。”
左良玉环视一众敢死兵:“弟兄们放心拼杀,杀出一个缺口,咱就率余下弟兄扑杀上来。少司马已下达命令,奴子大寨攻破前,凡是我奇兵队攻破的小寨,一应俘获男女、钱物都归我奇兵队所有!”
“除了刘泽清,其他弟兄斩首一级就可免罪,斩首两级官复原职,斩首三级升迁中军标营!”
刘泽清脸色一沉,眉目阴狠:“咱就不信杀不出一条活路来!”
“你犯了三条死罪,这一战你能斩首三级?”
左良玉反问一声,又说:“但也说不准,弟兄们一百七十人,尽杀俘虏,人手一级军功,你出点钱,兴许能凑满三级。”
扣发所部粮饷、抄掠朝鲜民女、勒索朝鲜士绅商户,袭杀采参人,刘泽清一个千总官到任平壤不到半个月,就偷偷摸摸干出了这么多事情。若不是扣发粮饷被揭发,其他罪证很可能会成为糊涂账。
刘泽清乡兵出身,可架不住人家来头大,母子二人共同侍奉、受宠于阉党骨干郭允厚。
嫡系阉党成员登莱总兵杨国栋都被锤的没脾气了,何况刘泽清一个阉党编外?
与屁股不干净的刘泽清不同,红脸腿长身板雄壮的左良玉在辽西投军,五六年内积功升任车营都司,是一营长官。受不了袁崇焕重用辽西将门和排挤,从邸报见袁可立加封兵部尚书衔后,当即辞职,带着一帮老乡从觉华岛乘船转投旅顺沈有容,进入了登莱、北洋体系。
正值壮年的左良玉很得军心,现在的他,犹如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焰,激励着身边人。
他的部属、亲友没有一批批的阵亡,他的家人也没有被欠饷乱兵屠戮一空,他也没有经历各种精神上的迫害,至今还保持着完整人格。
现在的左良玉,就如他的名字一样,是一块良玉。
迟迟不见南方火起,左良玉稍作犹豫:“不能再等,奴子深处后方麻痹大意,这是我们奇兵队的天赐战机。一旦南方火起惊醒奴子,彼惊慌,我也将失去先手。传令刘泽清,即刻袭杀,战后罪责我一力承担。”
所谓的小寨,也只是低矮木墙、栅栏围起的屯驻据点,并无外围堑壕,就连陷阱都无。
刘泽清摸到墙边搭上木梯,顿时小寨内犬只大吠,入寨后刘泽清只能咬牙带人冲向大门。
大门哨塔两个哨兵接连敲响铜锣,嘶喊着听不懂的话语,就被刘泽清等人乱箭射死。
寨门开启前,队官洪机带着三十六名部属就在激烈狗叫声、铜锣声中前进奋力急趋,另外两队也从各方往前摸索。
左良玉领着最后一队兵见洪机前进,不作考虑也趋步跟上。
小寨南北两队奇兵队也同时靠近,搭上木梯,一批士兵踩在梯上端着鸟铳射击,另一批在下填装弹药。
寨内夷户、盐户最先冲出的十几人急着抢夺大门,甲胄不全,不多时就被刘泽清、洪机砍翻在地;余下的穿戴甲衣,可南北两端被铳兵占据,从容射击,寨内夷户、盐户男丁再蛮勇,也无法集结。
寨门处,挥洒喷溅的热血迅速冷却,血液腥烈。
左良玉见各房夷户、盐户男丁、女妇隔着门窗,或从院内爬到屋顶持弓放箭,或用火铳,也不心疼:“放火!烧死奴子!”
刘泽清在亲兵保护下喘着大气,双手捧着一枚粗陋的中年首级,咧嘴做笑:“好奴子!”
“才斩首一级?瞧你这出息!”
木屋燃烧,火光燃起,左良玉只是瞥一眼刘泽清,就观察寨中战况,草束、油脂、混合硫磺助燃的火把被投掷而出,被分割依房据守的夷户、盐户的抵抗十分无力。
“少司马,奇兵队袭破敌寨,正大肆纵火!”
许定国态度游移不定,似乎主动出击之意:“疑兵队至今无果,是该挥军上前进围大寨,还是等待鞑子离巢?”
“等。”
袁枢仰头看天际明月,淡淡雾气遮挡,月晕迷人。
今夜只有微风,十分适合鸟铳手设伏,两轮有序齐射,足以重创敌军。
“少司马不知兵。”
半个时辰后,左良玉领着烧杀抄掠收获丰富的奇兵队还吃了顿热饭,已开始攻击临近的小寨。
门板做成的简易盾车立在小寨十几步外,盾车下火铳手从容填装、射击,噼噼啪啪与小寨守卫打的激烈。
燃起篝火,左良玉对几个队官说:“作战方略是许定国所制,许定国这人有统兵之能,却无指挥才器。少司马无军旅经验,临战不逞能,听信许定国意见,虚怀若谷堪称难得胸襟。可许定国拘谨胆怯,即不知奴子虚实,也不知我军兵戎之盛实乃十年来罕见之强军。”
“若是大司马在此,全军压上,天亮即可检验军功矣!”
“不提少司马亲兵,就许定国这一营精兵放到辽西,辽西各兵谁敢惹?”
队官洪机做笑:“谁让许定国是河南人?”
另一个队官邱磊开口:“许定国这人听话,大司马派这么个人来,是担心派个能干的领军少司马压不住。可大司马也没想到,少司马敢带着咱们袭击奴子盐寨,这是要断奴子命根。”
他们讨论之际,大寨守军分出百余骑向北而来,此时南面燃起一片片火把,堆积的木柴、草料也被点燃。
火把都是特制,麻布浸泡油脂,裹着硫磺粉缠绕形成的火把,易于引燃,且燃烧旺盛。
百余骑兵即将北上,袁枢终于忍不住,大喊一声:“发射!”
南北沿着海岸展开的青黑木板墙后,一名名铳手端着火铳背对木墙,火绳燃烧着,由挂两杆背旗的军官观察势态变化,免得铳兵意外开火。
二十四门炮车当即开火,十几枚开花弹星罗棋布砸下去炸响。
没炸死几个鞑骑,这帮人又乱糟糟往大寨里跑,各级军官催促下,身披重甲、外罩皮毡衣的铳手队列开始前进。
战船上,沈崇岳放下金灿灿铜质单筒望远镜,嘴角咧着,半天想到一个词儿:“这仗打的……勇气可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