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永年一回想起那个梦,就会不自觉的陷进去,忍不住流淌出几滴泪水来。
这就是他迟迟不愿来这的原因,因为他知道在这里肯定能见到他想见又不敢见的人。
和娘亲实在太像了,特别是眉眼,和记忆中的娘亲相差无几。
可是明明告诉过自己不允许再流泪呢?
是以前流的泪还不够多吗?
此时在魏思竹等人眼里苏永年就像呆在了那一般,眼睛都不眨一下,只是眼角有几颗泪珠。
“我苦命的孩儿,姨娘终于见到你了,这些年姨娘托人在徽州还有你庐州老家找了你十几次都未寻到你,姨娘还以为你已经……”容夫人哽咽道。
“我不是还活着吗!姨娘。”苏永年苦笑道。苏永年提起那少了一根手指头的右手轻轻地擦去容夫人的泪水,却被容夫人一把握住。
“你还那么小……当时我回去后就被父亲锁在家中禁足,待我去偷跑出去寻你们时只看到庙后的新坟……那是你娘亲吗?”
“是。”苏永年微涩道。
“那你这些年在哪?你的手指头……又怎么回事。”
苏永年不由的苦笑道:“找不到人帮我,我只好自己为娘亲挖一个坟冢。”
“你那时候才六岁啊?一个人怎么能……”容夫人惊呼道。
“我一个人捡一些破瓦片,又在破庙旁找了块地方……在那两棵桂花树中间,我想在那给娘亲挖个坟冢,我挖了一整天,可是就挖了那么点,我甚至不能让娘亲冰冷的身体移动分毫!”
苏永年尽量让自己变得平静,继续说道:“为什么我只有六岁,为什么我不能长大一点,那样娘亲就不会挨饿受冻,就不会死。我也不会连埋葬娘亲的力气都没有,连给娘亲做个坟冢都做不到,我恨我自己,我恨李家还有那些无情的人,我甚至恨我父亲,他为什么要死?他为什么要丢下娘亲不管?”
苏永年声音有些沙哑,但不是怒吼,反而很安静,然而这样在李玉容看来更加可怕。
他原本可以装的若无其事,好像西陵镇的一切原本就和他没什么关系一样。
“苏公子……”一旁的魏思竹想安慰他一下却发现不知说什么好。
苏永年摇了摇头,青涩的面容上露出满不在乎的神色道:“没事,都过去了。那时候天太冷了,手指也被瓦片割烂了冻得血都流不出来。”
“后来呢?”容夫人急切问道。
“后来阿伯从这经过,救了冻得昏迷的我,还帮我下葬了娘亲。只是一根手指头溃烂到了肉里治不了就下狠心剁了下来,反正也没有什么知觉,一点痛处也没有。”苏永年平静道,残缺食指的右手轻握。”
“怎么会没有痛处,十指连心啊,要是你娘知道你,怎么伤心的过啊。年儿,你怎么会吃这么多苦啊,都是姨娘不好,要是姨娘早点赶过去就不会让你这么小就要受这些苦,都是姨娘不好,要是早点带你娘亲去看郎中她也不会死……都是姨娘不好,都是姨娘不好。”
“姨娘,你错了,娘亲的死和你没关系,父亲死讯传来的那一刻,在带着儿子投奔父母却被赶出家门的那一刻,娘亲就已经死了。”苏永年面无表情的说道。
“年儿,你外祖母她并不是……她真的很疼爱你娘亲,你不要怪她,她也是由不得己。都是你外公以前太迂腐,自从知道你娘亲走后,他也很伤心悔恨,没过几年也郁郁而终,他从前最是疼爱你娘亲啊。”
“没有什么怪不怪罪,原不原谅的,我不想知道关于李家的一切,他们早就和我没了任何关系。”
“年儿……”容夫人还想说什么,却被苏永年打断。
“姨娘不必再说了,我累了,我想回去休息。”苏永年摇头苦涩道。
苏永年青涩的脸上露出一丝微涩的神情,回头道:“多亏姨娘有心,才不至于让娘亲的坟前长满杂草,我这次既然回来了,就一定要好好陪陪娘亲。”
“你可有住处?就在我这住下吧。”容夫人说道。
“不了,我现在住在承谷街,挺好的,姨娘不必担心我,有时间我再来看您。”
“承谷街,不是在溪下么?那边的屋子怎么能住人,苏公子还是在杨柳苑住下吧。”叶清兰蹙眉道,溪下确实是穷人住的地方,像她从小就过惯了这种锦衣玉食的生活,自然是觉得溪下这种地方住不了人。
“人生在世不过是活时一张床,死后一方墓罢了,屋子再大又有什么用呢。”苏永年将容夫人手上的黑棋子吊坠接过来又戴到身上,轻叹笑道。
“姨娘,我先回去了。”说罢也不多留,就往房门外走去。
“苏公子,我送你。”魏思竹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唇,轻声说道。
苏永年摆了摆手谢绝道:“不用了,我识得路,多谢。”
魏思竹也不好说什么,她虽然觉得这个和自己一般大的男孩很是可怜,但是好像并不需要自己的同情和关心。
苏永年离开了杨柳苑,去了城隍庙后娘亲的坟前。
今天是清明,但是对于苏永年来说都是一样的,只要有时间,他希望每天都能在这里和娘亲聊聊天。
“娘亲,我今天去见姨娘了,她和你长得还是那么像。”
“娘亲,易先生已经答应收我为徒了,我一定会成为棋圣的,爹没能兑现诺言成为棋圣回来见您,可我一定会做到的。”
“娘亲,你和爹在那边重逢了吗?”
“娘亲……”
……
……
微风拂过山林,难得没下雨的一天,都说清明时节雨纷纷,一连下了十几日,清明这一天反而倒不下了,真是可笑。
从杨柳苑出来就一直尾随苏永年的林青青站在城隍庙后的山头,躲在几棵竹子后面,看着山坡底下的苏永年,不知如何见他。
她思忖了半天,心生一计,然后故意轻轻摇动竹子,森森然作鬼声道:“我死的好惨啊……”
苏永年本来正打算离开,看到树影婆娑,有森森细语传来,不由得无奈一笑,假装不知道是有人装神弄鬼,回应道:“你是哪的鬼,来找我做什么?”
林青青暗自偷笑,继续装作野鬼道:“我是这城隍庙的野鬼,你娘托我带话给你,她说她死得好惨啊。”
苏永年从脚下拾起一颗石子,砸到刚才发出声音的地方,只听见一声啊的女孩叫声,苏永年淡淡不悦,说道:“我可以装作不知道你是谁跟你玩玩,但是请不要扯到我娘身上。”
那竹林后的林青青疑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自然知道。”苏永年答道。
“你记得我?”林青青走出竹林,站在山坡上向底下的苏永年大声问道。
“没想到过了七年,你还是在这个破庙里,昨晚我来这时,看到庙里面有光的时候我就在想那会不会是你。”
“那你刚才在杨柳苑就认出我来了?”
“没错,西陵镇上可应该没有那么多耳朵缺了一角的女孩,而且还是左耳。”苏永年感慨道。
“还不是你!”林青青表面气急败坏的怒道,但是内心却暗暗有些欣喜。
原来他还记得我。
两人沉默良久,伫立在残破了十几年的城隍庙后的小山坡上,相隔不过二三余丈,互相对视,眼神中不知是故人相见的欣喜还是冤家重逢的尴尬。
“对不起。”苏永年忽然开口打破这难得的山林间的安谧。
“什么?”林青青原本还在回想着初见苏永年也是唯一一次见到苏永年的那天,却被他忽然开口惊醒,一时不知道他说的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对不起!”苏永年再次说道:“我是说,你的耳朵……”苏永年抬手指了指小乞丐林青青的左耳,恰巧是用没了食指的右手。
苏永年残缺的右手指着林青青残缺的左耳,这个画面此时显得特别诡异又有趣。
林青青掩嘴大笑道:“两个残废,今天又站在一起了。”
笑得前仰后合,扶着一旁的竹子,像是喘不过气来的样子,笑声不止。
笑得眼中带泪。
却不愿让他看见。
听她这么一说,苏永年也觉滑稽,便跟着一起笑了起来,但是他笑得很开心,很舒服,很久都没有这么笑过了。这些年他只学会用微笑表达善意,却不会用开怀大笑来释放自己,不是不会,是很难会。
苏永年不再笑了,只是静静地看着上坡上的林青青。
林青青也不再笑了,眼中噙着泪水,注视着山下看着她的苏永年。
“谢谢你,小乞丐,原来我在这西陵镇还有朋友。”苏永年感叹道。
林青青赶紧提起袖子擦了擦湿润的眼角,狠狠道:“我才不是你的朋友,我是你的债主,在这等着向你讨债的,我就知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果然还是回来了。”
“是的,我回来了。”
“回来还要穿这种破破烂烂的衣服,算什么衣锦还乡,不应该是像戏折子里的书生高中还乡身穿大红袍吗?”林青青嘲讽道。
此时苏永年穿的确实是以前阿伯为他做的旧衣衫,像一个穷人家出的书生一样,十三四岁就一股子书卷子气,但却不是个沉浸书卷的人。
对面林青青的嘲讽苏永年置以一笑道“只觉得今日不该穿新衣,也没什么不对的,衣锦还乡,更谈不上。”又沉声道:“不过是‘新人新衣看新人,旧人旧衣见旧人’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