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七年前的那个晚上。
林青青就住在城隍庙里,穿着破袄蜷缩着依偎在城隍木像后被镂空的狭窄空间里,只有这能抵挡住外面呼啸的风雪和不断袭来的寒冷。
没有烛火,没有温暖,没有父母家人的陪伴,只有无尽的黑和彻骨的寒。
只有林青青默默流泪,没有声音。
不久前她尽管家境贫苦,但是至少有安身之地,还有父母抚摸着她的发角,为她梳辫,给她补衣,一切来得太快如一场噩梦般,却仍不得清醒。
……
……
外面的风声更紧了,城隍庙的破门也早已倒下,腊月寒风在院子里回旋,打在院子中那破烂的大香炉上嗡嗡作响。
响声中还夹杂着一声咳嗽。
林青青满含泪水的眼眸里露出一丝诧异神色。
城隍庙里向来只有自己一个人,没有人会往这里来,因为旁边就是乱葬岗。
她钻出城隍木像用稚嫩的脸庞打探着外面的动静,她害怕,害怕自己会死,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死。
但是她没有看到那个人,那个杀了她父母的疯子,只看到一对母子依偎在庙里的草堆上,仿佛那堆枯草就是今晚唯一能安身取暖的地方。
可是那堆枯草一点都不暖和,林青青刚来的时候就已经领会到这一点了。
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许是被风雪声掩盖了动静。
不过这和她应该没什么关系吧,也许这对母子明天就会走了,林青青这么想。
那对母子盖得很单薄,穿的也很单薄。自己还有一些捡来的破袄破絮可以盖在身上,还能有一处风刮不到,雨淋不着的地方——木像底下的破洞。
他们应该很冷吧?
男孩忽然用稚嫩的嗓音对他娘亲说他很饿,那和林青青自己娘亲一样慈祥的女子抚摸着他的头,告诉他明天早上就去给他买肉包子……
林青青一直在后面看着,听着。
他知道了这个男孩的父亲远在他乡,她想,男孩的爹爹许是死了,娘亲骗孩子不让他难过罢了,看她那凄凉的样子分明就是这样,那个小男孩可能还什么都不知道,真是可怜。
林青青自觉很聪明,命运悲惨的她看什么都觉得很悲观,但实际上她并没有猜错。
苏永年的父亲苏朝章确是死了。
后来城隍庙里来了个富家小姐,是那个女人的妹妹,是那个男孩的姨娘,那对母子终于有了些食物吃,有了一些厚实暖和的东西盖。
男孩假装睡觉,别过头去,偷偷地听他娘亲和姨娘讲话,眼角偷偷噙着泪。
林青青全看眼里。
男孩也看到了她。
那个和自己一般大的男孩用清稚疑惑的双眼盯着她,但是男孩并没有发出声音,也许是不想让娘亲知道自己没睡着。
他也许早就知道他爹爹已经死了,林青青想,不,应该是确定。
从他的眼眸里就能看出来,林青青刹那间忽然有些不舍,尽管那个男孩和她差不多大。
他太过于懂事了,懂事得让人心疼。
男孩的姨娘离开了,他的娘亲还在咳嗽。
他娘亲轻轻地关怀地抚摸着他装作沉睡的稚嫩脸庞,艰难地露出苦涩的笑容,又为他掩了掩盖着的大氅袍,安心的睡下了。
安心的睡去。
交代完一些事情,确实可以安安稳稳的睡个好觉了。
那个男孩又偷偷睁开了眼睛,静静看着仍在木像后偷看的林青青。
两人也不言语,男孩是怕吵醒了他的娘亲,林青青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雪夜无声,冬林乍静。
……
……
清晨的阳光透过墙上的破洞慢慢的照进了城隍庙里,院子里的雪积的很深,外面白茫茫一片。
林青青从一堆破絮中挣出身来,天气还是很冷,林青青很是不愿从破洞中出来。
城隍庙里很安静,一点声音都没有。
也许那个男孩和他娘亲走了罢,林青青如是想道。
可是他还没走……
当林青青出来的时候男孩正跪坐在他娘亲身前,只是默默流泪,也不出声。他娘亲就躺在他的面前,仍在安睡,身体渐渐没了温度。
林青青从木像后走出来,呆呆地看着衣着单薄的男孩,她想是明白了些什么,但是她不敢说,也不必说。
因为她知道,他都明白。
就这样看着他,如同看着以前的自己。
男孩跑出了庙门,穿过乱葬岗,往山下镇子里跑去了,林青青也一直跟着他。
他去找人帮他安葬他的娘亲,但是他没有银子,没人愿意帮他,这年头死在荒郊野外的实在是太多了,已经没人愿意发这个善心。
他又去了城西武亭湖旁的一家大宅院,听说这里是西陵镇上最大的院子,住的是西陵最富有的李家。
他去那找他的姨娘,可是那些下人不让他进去,也没人愿意搭理他。
他又回来了,又走过了乱葬岗,林青青依然跟着他。
他发疯似的到处去找,找残破的瓦片,找坚硬的石头,尽管一双稚嫩的手冻得通红。
他找到一些瓦片,又在周围找来找去,最后在城隍庙后的山坡底下停了下来。
他许是不想将他的娘亲葬在乱葬岗,和那群孤魂野鬼抢地方,也许久了连自己都不记得母亲的坟墓到底是哪一个。
于是在城隍庙后山坡底的两颗桂花树下,他开始扫雪,用那双通红的小手扫净树间的积雪,他用手中的瓦片,想在这冻得结实的冰雪山地上为娘亲凿出一方坟墓。
他用力地挖,用力地凿,手指被瓦片割破,雪地里的冰冷把伤口冻结,他满不在乎,还是发疯似的凿。
瓦片碎了一块又一块,手指割烂了一处又一处,伤口也冻结了一次又一次。
他又要重新去找能用的瓦片,他这样重复不知道多少遍了。
林青青帮着他,在破烂的城隍庙周围的雪地里找瓦片,伸手递到蹲着找瓦片的男孩面前。
男孩并没有接下她的瓦片,反而是恶狠狠地盯了她一眼,继续一个人漫无边际地找着,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时候。
她不知如何是好,但是她还是不愿意走,手依然是那么伸着。男孩不理会她,她就追着男孩将瓦片递到他手中。
男孩将手中的瓦片狠狠地砸向林青青,瓦片从她冻红的左耳边刮过,带着点点血丝落在一旁的雪地里。
林青青摸着自己滴血的左耳,手上沾染了一些血迹,她疼,她哭,她哽咽,她眼神中带着一丝痛楚,她乌黑的眼眸不舍地看着眼前的男孩。
“走啊,臭乞丐。”男孩声音颤抖着凶狠地朝她吼道。
可是她还没走,就这样流着眼泪,忍着割破流血的耳朵被寒冷冻裂的疼痛,看着那个男孩,如同昨晚男孩静静看着自己一样。
从清晨到日暮……
从日暮到星辰……
他所能凿的不过是那方寸之地,哪里能葬下他的娘亲,但是他还是不要命的凿,不管不顾,稚嫩而倔强。
林青青将自己仅有点的饭食给他,他不愿吃一口,给他破袄取暖他也不愿穿上,就这样一整天,林青青都在坡顶上看着他。
夜里,他倒在雪地上。
他毕竟只有那么大,穿的又少,天又那么冷,又不愿吃东西,结果只会是这样。林青青从坡顶跌跌撞撞跑下来,看着神志不清的男孩,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没有多大力气,不可能将男孩抱到或是拖到破庙里去。
男孩嘴里传来只言片语,不知说的什么,雪地中更听得不清。
她左想右想,赶忙从破庙里破木像下的破洞里取出自己的破被褥——那一堆破袄破絮。
她用那堆破袄破絮将男孩团团包住,这样也许就能让他暖和一点了。
“你等我,我去镇上找人来帮你!”林青青看着脆弱的男孩,坚定地说道。
林青青下了一个这辈子最难下的决心——去求一个自己最不愿意求的人,那个人就在镇上,而且她知道,只要她愿意去求,那个人就一定会帮她。
男孩忽的从被褥中伸出他的手,抓住林青青的小手,两只手都冻得通红。
林青青年纪虽尚小,但也有些不知所措。
“娘亲,你别走,我一定会乖乖的……娘亲……”男孩呓语。
林青青将他的手放进被褥,将他整个人包在里面。
她终于是往山下去了,她没有灯笼,她只有趁着星光摸黑下了乱葬岗。她害怕鬼,但是她没有办法,她没有办法帮助那个男孩,因为他们两个小孩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这雪地里挖出一方坟墓来。
哪怕他醒了,还是如此,没办法阻止他,更没办法帮助他。他太倔强,没人愿意帮他,他也不敢相信任何人。
结果还是一样的——只要他的娘亲没能下葬,他就会一直这样。
林青青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她只能选择这个她最不想选择的方式。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为男孩做这么多,也许是因为那个男孩和自己一样都没了父母吧。
雪夜里没有一丝声响,这时她才明白,原来冬天里没有蝉叫是一件这么冷清的事啊。
……
……
天色蒙蒙亮时,林青青赶回了城隍庙,带着一个人。
但是留给她的眼里只有整整齐齐放在庙里木像下的那堆破袄破絮,和庙后一方刚筑起的矮矮的坟墓。
林青青哭了。
哭得比之前左耳被割破时更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