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永年谢过孔、孟两位老板后,带着杨文远进了屋,杨文远左看右看也看不到一件木雕,取笑道:“你是开了间假店?”
苏永年也不反驳他,而是带着他往里间去,里间的架子上摆放的正是那日苏永年所雕刻的“鱼跃清溪”的紫檀木雕。
上面呈现的是一条锦鲤用鱼尾奋力拍打清溪河面,一跃而出,溅起一阵潋滟水花的画面。
鱼鳞依次排列,附于鱼身,棕红色的锦鲤鱼目灼灼有神,活灵活现,仿佛清溪河就是龙门,势要一跃而过。
杨文远一眼就看到那紫檀木雕,仔细端详,他虽然不是个内行,也不知道雕工是否出彩,但也能看得出来这木雕构图明确,纹路清晰,特别是那棕红锦鲤的眼珠十分的灵动,像是在转动一般,惹人注目。
杨文远惊讶问道:“这是你雕的?”
“不是我还能有谁?”苏永年笑着说道。
杨文远咋了咋舌,一脸不相信的样子,苏永年也不求得他现在相信,以后有的是机会。
杨文远四处看了一会,除了这座“鱼跃清溪”的木雕也未曾看到别的,只觉得苏永年房间实在是简单,除了一张床和一对普普通通的陈旧桌椅,再无其他。
杨文远回了知行棋社,下午棋社客人多,自然是需要有人照看,两个老头子可从来不会自觉承担这种工作。
苏永年留在了店铺,而今叫做溪上斋的木雕店铺。
既是店铺,也是作坊。
苏永年坐在铺前檐下门槛上,从门口角落处的几块木料中随意选出一些,用了近三个时辰的时间,雕刻了一些简单的物什,不论是花鸟虫鱼,还是飞禽走兽,不一而足。
苏永年善刻人物和花鸟,特别是善于刻画灵动有神的眼睛,往往能让一件死物变得有活气起来。
期间隔壁的茶叶铺的孔老板在自家店铺门槛坐了一会,与苏永年聊了一会家常和西陵的趣事,特别是今日西郊武亭湖旁的盛宴。
苏永年不置一词,只是简单回应。
孔老板见他并无多大兴趣,只得尴尬一笑,然后就一直坐在那安静地看着苏永年雕刻,看得十分入神,直夸他是少年多艺,日后定然能在此道上扬名立万,成为一名天下闻名的雕刻大师。
苏永年将零散的几件作品完成后,分别对着门口竖招上的溪上斋三字连同一旁的纹雕照葫芦画瓢刻了上去,就是地地道道的溪上斋出品木雕的印记,然后又将“鱼跃清溪”的底座上也刻上字图,通通放到铺里唯一的简单木架上。
木架足有三四层,一层能放大小物件七八有余,苏永年将下午所作数件木雕分散放置在木架上,乍一看是有些底子了,只是溪上斋在这西陵镇声名不显,又地处偏僻,怕是一时半会难有生意,不像在安庆时,自己的木雕还小有名气,常客也还不少。
缺的就只是个提高声名的契机,好让镇上的人口口相传,然后才真是养家糊口的时候。
苏永年在铺里想到此处,却不知那契机在今日就已出现。
……
……
西郊武亭湖畔,李府。
李府盛大寿宴持续了整整一天,受邀的徽州名仕和富豪乡绅数不胜数,李家作为西陵镇首富其财力在徽州府甚至也可排进前三甲,旁人自是不敢拂他的面子,凡是受邀的那都是一种地位上的象征。
已是有一些远房到不能再远房的亲戚都会死乞白赖的来参加寿宴,不管李家邀请他与否,这种大喜日子,客人又多,自然是不好当着众多名绅的面做出赶人的事情,不知道的以为是他李家富起来连亲戚都不认了,只好把他们安排在一些偏房,李府占地广,容下这么些人自是不在话下。
寿宴已近过了一半,李家的老祖宗孙氏老夫人也是今日寿宴的主角来堂前匆匆见了大家一面,还了一礼也就继续回佛堂去了,旁人只道是老夫人一心向佛,不喜吵闹,却不知那孙氏因有了久不知下落的外孙的消息,喜不自胜,只盼着能早日相认,所以更是念经拜佛,乞求菩萨慈悲。
此时大堂中的客人们正议论纷纷,谈论的却是一只木雕黄莺儿。
那黄莺儿乃是由李家老祖宗远从苏州赶来祝寿的太仓王氏的外孙王一诚所献,太仓王氏作为三代三品九卿的名门望族,三代出了八个进士,自是被其他人所巴结,虽然王一诚父亲这一支已有破落景象,但也不是其他那些空有些铜臭之人可比,地位上相去甚远。
士农工商可不是随便一说的,太仓王氏出于琅琊王氏的一个分支,但是这些年名望日盛,王一诚之父王一诚历任温州府推官,两个堂叔父王世贞、王世懋,一个是当今文坛领袖,官场权贵,一个是有名的士族才子,白衣卿相。
虽然王世贞、王世懋之父王忬因滦河战事失利在去年也就是嘉靖三十九年被杀,王世贞也请退于朝堂,但丝毫不影响他在士子间的威望,反而更是高涨。
因为旁人知道,王氏之所以会受打压都是因为不满于严嵩父子所为,这更给天下士子们树立了不屈于奸臣权势的榜样。
这样一个天下闻名的氏族当然是那些商人难以比较的,所以他们知晓王一诚的身份后也是十分的巴结逢迎,恨不能在他身上讨得什么好处似的。
那黄莺儿就是王一诚今日所献的贺礼,这木雕黄莺儿一出现,一些识货的富商们就颇有些激动,他们中也不乏有做木雕生意的,徽刻之兴盛,与商人们自然是有莫大关系。
他们见多了好东西,哪有不识货的,这黄莺儿就是普通人见了一眼也只会说是好,更何况其中雕工之细致,鸟羽更是柔顺似于毫发,乃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
众人问王一诚此木雕为哪位大师所作?他只言道是西陵的一位少年匠师的作品。众人大惊,四下私语均不知这位王公子所指者谁,只以为是他信口编造的。
王一诚见他们不信,于是说道此人乃是他路途所遇,原是西陵人,姓苏,现今已在西陵定居,就是不知住在何处。
王一诚也不说多,因为自己也不知道苏永年是否愿意有很多人去打扰他的生活,毕竟是表兄弟,若是因此惹得人家不爽应岂不是伤了兄弟情谊,虽然他自己也知道现在两人之间还没什么兄弟情谊。
他不知道的却是此时苏永年正等着有人来光顾他的小店,好给溪上斋打打名气,果不其然是表兄弟,正是一个心有所想,一个身有所为。
……
日暮时分,客人们也都陆续离去了,只剩李府上下在收拾桌椅。
李嘉言也终于有时间与徐希冉完成早上留下的棋局。
李嘉言边执棋落子边感叹道:“希冉兄可不知,那日棋社所见的断指少年却是我的亲外甥,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果真?”徐希冉也不由得惊讶,这种巧合他只在戏台上见过。
“那还有假!”李嘉言喜不自胜。
“那恭喜了。”徐希冉放下棋子,微微抱拳笑道。
正此时,王一诚从屋外进来问道:“舅父何日去找我那兄弟?带上我同去,我在西陵还且玩儿呢。今个儿我那黄莺儿就是他给送的,正巧献给了老祖宗,你说巧不巧。”
“还有这事?”李嘉言乐道:“还真是无巧不成书。”
徐希冉也为好友感到高兴,毕竟亲人重逢,而且那孩子在棋道上也非常有潜力,值得培养。
李嘉言道:“好,我去时定带上你,到时候你且别说我身份,先和他熟稔熟稔。”
王一诚应了下来,也就不打扰两位长辈对弈了,他自己不是个善弈的人,对下棋也没什么兴趣,也就知道些浅显的棋理,没什么实战经验,对于李嘉言和徐希冉这种级别的对弈自然是一点儿都看不懂,呆在那也活活的自讨没趣儿。只想着不知苏永年再见到他应是一副怎样情景,不由得一乐。
容夫人不过是早间回了趟李府,给老母亲说起那事,再与她谈了谈心,连中午寿宴酒席都没吃过也就回来了,她自己不喜欢这些虚情假意间的觥筹交错,她知晓母亲和哥哥李嘉言定然也不喜欢,只是李家身为徽州富豪,这种寿宴不办也得办,一些人对老祖宗寿辰记得比自己这些当子女的记得还清楚呢。
容夫人刚回到杨柳苑后苑住处,魏思竹就忙过来侍候左右。言语间问及今日苏永年是否去了李府,容夫人只道自己这个外甥儿经过这些事情哪里会简单原谅李家人,之所以他能来见自己也是因为自己是那个晚上唯一去过城隍庙的人。
魏思竹又问是否打听清楚苏永年住在何处了,容夫人说是今日派人去问了,回说是承谷街最尽头那家铺子新住进个少年,定是他了,那里离城隍庙也近,她娘亲的墓就在那,不会假了。
魏思竹暗暗点头,自从昨晚见到苏永年后,只觉得这个男孩虽自小饱经折磨,连手指头也不完全,但他的眼里有种不常见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她看不懂。
那眼神很复杂,期于平淡,又不甘于平淡,像是在期待着什么。
她不懂苏永年,因为她不知道苏永年是一个怎样的人,她对苏永年所有的了解都是在容夫人往日的只言片语和昨晚匆匆一面中。但是她非常想要去关心他,并不是仅仅是因为他的可怜身世,更因为他一定有其他吸引自己的东西。
她想知道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