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定州学的旧书楼上,一盏油灯微亮,映照着洛安阳的青涩而满是朝气的脸庞上,显出淡淡的踌躇神色。洛安阳并没有如平常一样按时回到学舍休息,而是留在了旧书楼,他在等,等一个不知道是否会出现的人。
一个不相识的故人。
洛安阳不知道那个墨色衣衫的青年为什么会如此自称,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说今晚还要来找自己,尽管那个青年显得如此的莫名其妙,但若安阳仍是留在旧书楼上等着他的到来,因为学舍里人多眼杂,而那个人打算夜间来找自己肯定也不会是能当着旁人面说的事情。
洛安阳本可以置之不理,当他心中一直有一道声音在告诉自己。
也许和那件事有关。
所以他不得不来。
窗外雨急风骤,他小心翼翼地拿手掩住油灯的光芒,不让它轻易熄灭掉,他并没有关上窗子,因为他想如果关上窗子的话那个人就不知道上哪里去找他了。
至少这微弱且昏暗的灯光可以当作信号,告诉那个人自己的所在。
看着被自己手心护着的摇曳灯火,洛安阳想起今天自己与程白水的那一局棋,和同是嘉州人的许韶台所下的那局棋比起来真是千差万别,自己的这局棋说是被程白水一手操纵也一点儿都不过分,毕竟自己从某一步开始之后所行的每一步棋都是在程白水的诱导之下。
当洛安阳从旧书楼的藏书中找到《忘忧清乐集》上所记载的那局四十三着一子解双征时,他就已明白自己和程白水的差距之大了。
那何止是算计棋局,简直是在算计人心。
听今日去观棋直到天色昏沉时才归来的学长们说,今天程白水所下的最后一盘棋的对手是岳老家公,那些学长或者说是同窗本也只是去凑凑热闹,本身或是不善此道或是略懂一二。
对于这位岳老家公,他们只晓得是嘉州棋坛名望实力兼济的老一辈棋手,据说当年还和棋圣鲍一中对弈过,更是本地的一位老乡贤,乡贤是什么人?那可是德望盛誉乡里的人才有资格拥有的称呼,每个州县均建有乡贤祠,由官家带头供奉历代乡贤人物,此中人物无一不是连官府都敬重几分的,至于这位老家公在棋枰上何等之强他们倒还不清楚,只知道不论他如何强,仍是输给了新安弈派的青年棋手程白水。
而洛安阳很清楚这位老家公在嘉州棋坛中拥有什么样的声望,当年父亲离乡赴任官职时,还不忘去向老家公拜别,既然连父亲都这么尊敬他,可见这位老家公肯定是一个值得自己敬重的老者,从小父亲就和自己说过纹枰探花的美名,说是嘉州历代的棋手中,最有成就的也就是老家公了。
连他都输给了程白水,真是令人唏嘘不已也敬佩不已,临老之际,还能不在意虚名与一个后辈棋手痛快淋漓地棋枰争先一局,放在大多数人特别是棋手这一类人身上,只会想着带着虚名躺进棺材里面吧,就如那个范元博一般。
老家公与程白水对弈过程由于洛安阳回来得早并未瞧见,也许是在看完许韶台的对局后觉得这么强大的棋手在面对程白水时都输了,嘉州棋坛是在胜利无望,又或者是对这场棋会的胜负并不感兴趣。
同窗们也并未带着最后一局棋的棋谱回来,不过就算带回来了也许洛安阳也不会再看了,他怕自己会陷进去离不开,对于他来说,步入仕途才是自己应该做的,不论是为了继承父亲造福百姓的遗志,还是为了回报母亲含辛茹苦抚养的恩德,这都是自己的责任。
思及此处,又想起今日恰巧家乡学塾的同窗旧友徐文载来嘉州城中办事,徐文载与自己既是同窗也是同乡,因较为年长,故一直都把自己当成弟弟照顾,此番顺道来州学探望自己,带来母亲家书,句句言言,皆是叮嘱自己既要勤奋读书,也不要忘了保重身体,为此洛安阳心情沉重许多。
这位自己称作母亲的女子并不是自己的生母,而是父亲洛梁所娶的妾室徐氏,父亲身死之后,生母随之自缢而去,若不是这位庶母将自己带回嘉州含辛茹苦地独自抚养,今日里的洛安阳也就不复存在了。
想起母亲独自居于家中,身体一年差似一年,眼疾也渐渐严重,不由得心头一紧,眼眸里泛起淡淡的湿意,被昏黄的油灯火光映得幽深不已,洛安阳思来想去,抄起纸笔,打算写一封家书托徐文载兄带回乡去,由他读给母亲知晓。
洛安阳关上窗子,这等了半晌,那人还未来,可见什么不相识的故人是他信口乱诹的,还令得自己往那件事上想去,白白浪费了许多时间。
窗子一掩,没了从外面打进的夜风,灯火瞬间直燃起来,再不需要他帮忙遮掩才能维持那薄弱暗淡的灯火了。
斟酌半晌,洛安阳提笔着墨用着自己善用的小楷也是母亲最爱看的小楷写了一封家书,信中所言不多,无非是些问候及宽慰的话语。
用了许久才将沉重的心情缓缓平复,洛安阳正待将书信折好,忽然从身后响起一道感叹的声音,“你倒是个孝子,不愧是洛梁洛大人的儿子。”
洛安阳蓦然回头,一脸惊恐的看着身后站着的青年,青年身着墨色衣衫,与昏暗的夜色融为一体,若不是出声,洛安阳恐怕永远也不知道自己的后面从何时起站着一个活人。
可是,他是怎么上楼的,楼梯还是窗户,不管是哪一个,为什么自己一丁点脚步声抑或是窗子打开的声音都没有听到?他是鬼吗?
很显然不是,而之所以他能够悄无声息地来到洛安阳的身后只有一个缘由。
因为他是盗圣,这个称号可不是他自封的,其中的含金量可见一斑。如果连盗圣想要进楼却能被一个文弱书生发现的话,那小偷这个职业岂不是会被人笑掉大牙。
“你到底是谁?”洛安阳从惊恐中平静下来,想着心中沉郁已久的那件事,这点小小的惊吓显得微不足道,就是不知道这个青年的到来是否与那件事情有关。
墨衫青年深邃而显得漆黑如墨的眼眸中绽出一丝笑意,放在黑夜中难以察觉,若不是这昏黄的油灯还有些光亮,怕是什么也看不见,“今日不是说过一遍,一个不相识的故人。”
盗圣席少游为何和一个未曾谋面的少年秀才是故人?
哪来的故?
洛安阳面沉如水,微微眯起双眼,仔细地注视着眼前的青年,他很冷静,在眼前的这个青年没有提及那件事情之前他绝不会率先说出口,因为这件事对于他来说很重要,对于这天下数不尽的难民和百姓来说,都很重要,兹事体大,由不得自己胡乱言语。
在没有确定他的身份之前绝不可相信于他。
席少游却不知为何,似乎是看透他心中所想,忽然认真地道:“你不用如此防备,如果这个世上除了你母亲外还有一个人值得你相信的话,那一定是我。”
洛安阳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神色,他知道不能轻易相信眼前青年所说的每一句话,更何况这句话听起来是那么的虚假。
“我叫席少游,别人都叫我蜀中盗圣。”
洛安阳冷冷地看着他,他并不在乎蜀中盗圣的名头,也许这可以解释他为什么能悄无声息地进旧书楼来,但却不是让自己能够相信他的理由。
“我老头子是席廉,与你父亲相识,你可知晓?”
洛安阳仍是无动于衷,在他的印象里父亲的好友中并不存在一个名叫席廉的人,也许是他胡诌的一个人名呢?
席少游颇有些无语,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年少文弱的书生居然这么难缠,不过想到自己老头子也就是个贼,肯定也是与洛大人在暗地里交往,洛大人没有对他儿子说过也很正常,于是他沉吟了一声,旋即眸光一定道:
“我既是盗圣,自然就是偷东西的,我此来嘉州城之前偷得了一件宝贝,你猜是什么?不,应该这么说,你猜我在哪里偷的?”
洛安阳冷漠道:“你愿意偷什么又是到哪里偷的与我有什么干系?”
席少游不免得尴尬一笑,这个小子在白天被自己那一番调戏之后居然对自己抱有这么大的敌意了?真是小气,虽如此说,但席少游仍是腆着笑脸,毫不气馁地道:“我偷的那件东西可是由我老头子亲自放进去的。”
听完这句,洛安阳终于不再不为所动,瞳孔骤然微缩,惯于平静的脸颊上带着一丝异样的情绪,看来眼前的这个名叫席少游的青年真的是为了那东西来的。
“峨眉山月剑派?你偷了那柄剑?”洛安阳惊问道。
席少游见他终于有了反应,两双眼珠子骨碌一转,渐渐明亮起来,“你果然知道那柄剑中的秘密,看来我这一趟嘉州城确实没来错。”
不似席少游的那般轻松,洛安阳却有些神色着急的问道:“那柄剑里的东西呢?”
“我可没有拿出来,再说了,那东西放在里面最安全不是么?”
洛安阳沉默了一会儿,旋即像是想明白了什么,如漆的眼眸中渐渐溢出一抹亮色,一脸嗤笑地看着这位看似无所不能的盗圣席少游,“看来你不知道剑柄的机关在哪。”
被他一语道破,席少游脸颊上的尴尬之色愈发明显,他确实不知道那柄剑的机关在哪,他老头子临死前也只是告诫他道,这柄剑里的东西只有洛梁大人的儿子才可以打开,而自己负责的只是把剑从山月剑派偷出来而已。
但他知道那柄剑里藏着什么东西。
剑里可没有什么秘密,有的只是证据。
席少游干笑了几声,慢吞吞道:“任谁也想不到峨眉山月剑派的镇派之宝的剑柄中居然暗藏玄机,就连他们剑派的掌门都不知晓里面的有什么东西,若不是我能将它偷出来,你又能将它打开,恐怕这柄剑一辈子都只会是一柄剑,顶多算把宝剑。”
“但里面的东西可等不了一辈子。”洛安阳冷声道,他凝目四下巡视,却并没有发现席少游身旁带着宝剑什么的,不由得疑问道:“那柄剑你放在了哪?”
看到他如此关心那柄剑的下落,席少游心内痒痒又想调戏他一番,不过怕这家伙待会不给自己好脸色看,也便只是想想便作罢了,却又像是答非所问地道:“我今日去梁园茶楼看你下棋去了。”
这句看似问左右而言东西而只显得故意拉近两人关系的话语,却被洛安阳听出了不同的意味来,“那柄剑被你藏在了梁园?”
席少游打了个响指,“聪明,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兄台能不能别说废话?”
“呃……剑确实在梁园中,而且在一个所有人都猜不到的地方。”
“在哪?”
席少游掩住洛安阳的嘴,嘘声道:“小心隔墙有耳,你只需要知晓那柄剑所在的地方是整个嘉州城中最安全的所在了。”
洛安阳一脸不屑的切了一声,傲娇道:“故作神秘。”
“只看你何时愿意打开它了,我说过,你可以完全相信我,我既是盗圣自然会偷东西,也知道怎么藏东西。”
洛安阳摇了摇头,“这本就不是什么秘密,天下间谁人不知道……当然,除了皇帝,所以,这东西如果不能呈到皇帝面前,那将毫无意义。”
“你打算怎么呈上去?”席少游忽然问道。
“殿试面君之时,便是它现世之日,除此之外,我不知道皇帝还有什么时候会从他那炼丹房里冒出头来。”
“你说了,它可等不了多久,毕竟人总会老死的,那时候这东西也就失去了它本该起到的作用了,再说,你能不能通过乡试会试还得两论呢,你就这么有信心?”席少游嗤笑着问道。
“这也便是我为之勤奋至此的原因所在了,如果不能殿试面君,我读这些虚假的八股文章还有什么意义,不若下棋。”洛安阳忽然想道程汝亮口中的那个师弟,不由得有些羡慕他。
席少游深邃如墨的眼眸中隐隐浮现出淡淡地叹惜之色,旋即又很自然的消失在无尽黑夜之中,望着散发着昏黄色彩的油灯,忽然浅笑着调侃道:“说不定到时候嘉州还能出个状元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