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里,猫儿没有顶门,只轻轻掩了门,整夜操着心,等待萧定晔上门。
然而平日里,萧定晔仿佛夜夜住在废殿,今儿她想寻他,他却未出现。
非但他本人没出现,连暗卫也没派一个人来。
明珠半夜起夜,瞧见配殿灯烛亮了半宿,摸进门里,忍着睡意同猫儿唠嗑。
唠嗑的话题显得极其高大上,条条都往宫里高阶人士身上扯。
最后落脚点停在了太后身上。
此时猫儿已过了瞌睡的点,灵台清明的如夜里的耗子,听的十分精神。
明珠一边打盹,一边握了银针,随时暗中往自己腿上戳上一针,强忍着睡意,先讲了一回太后年轻时的故事。
据闻太后早年,便不像现下这般菩萨一样的平和亲切。
太后早先是个铁手腕的老娘们。
当年先皇病重,奄奄一息,原本当今圣上是顺理成章的皇位继承人。
然而当时还有几位皇叔正值壮年,对龙椅虎视眈眈。
后来是太后私下里联合重臣,纵横捭阖,以摧枯拉朽之力,辅佐皇帝强势继位。
之后太后重新退居后宫。
表面上瞧着,太后是过起了轻松的养老生活。然而细细观察却能发现,每年各大要节,重臣的家眷无一不是慈寿宫的座上宾。
此时明珠打了个哈欠,又忍痛给了自己一针,方状似无心的做了个假设:“姑姑觉着,假如太后有一日被人挟持,会是什么原因?”
灯烛爆了朵烛花,仿似一道惊雷,让猫儿这些日子心里的谜团拨云见日。
难怪太后身体出现了异常。
那是背后黑手生怕太后如当年一般、在承嗣之事上伸手干预,于是先下手为强,往太后身上下了药,以此在不知不觉中瓦解太后的战斗力。
难怪萧定晔的亲事定的这般匆忙。
那是太后被挟制,虽摸不清背后黑手的身份,却已洞悉其目的。于是太后在自己还能动弹之时,抢先为萧定晔铺路。即便不是想让他继承大统,也是要让他在未来能自保。
如若她推测不错,只怕再过几日,萧定晔的侧妃人选也都会一个一个的落实下来。
此时明珠一边打哈欠,一边问道:“姑姑这几日去给太后上妆,可曾瞧出太后有何异常?”
猫儿的目光一瞬间钉在她面上。
啪的一声,案几上喝药的碗掉在地上摔的稀烂。明珠一个怔忪间,猫儿已捏了一块碎瓷刃抵在她颈子上,一字一句问道:“你究竟是谁的人,说!”
明珠的瞌睡一瞬间被惊跑,结结巴巴否认:“姑姑此话何意,我……听不懂……”
颈间瓷刃往皮肉里探进几分,明珠能清晰感觉到破皮的微痛。
猫儿咬紧了后槽牙,进一步逼问道:“你和萧定晔什么关系?你是他的人?”
明珠知道,她的身份这样暴露,便算任务彻底失败。结局只有一个,死。
她不能使出她的功夫做反抗,更不能承认,只能刻意红了眼圈,瑟瑟发抖道:“姑姑……便是要割肉……怎能吃自己人……”
猫儿握着瓷刃的手略略一收,面上仍然狐疑,重复道:“莫打岔,你是不是萧定晔的人?”
明珠立刻否认:“我纵然路子广,也没到识得五殿下的地步。我若识得五殿下,早去他殿里当值,怎能在浣衣局被刘公公威胁对食?!”
猫儿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她脸上,直到她委屈的流下眼泪,猫儿方将瓷刃丢去地上,冷冷道:“我拿你当自己人。旁人可以欺骗我,利用我,自己人不能。你可听明白了?”
明珠一抹泪,下炕穿了绣鞋,做出一股被冤枉了的伤心模样,腾腾腾的出了配殿,将房门“咚”的一甩,也不管掩没掩住。
猫儿靠在炕墙上,听见院里传来嚎啕的哭声,心中方有些后悔。
这下好了,把整个废殿“路子最广”的人才给得罪了。
第二日猫儿起身时,伤风更严重些。莫说清鼻涕,只咳嗽一声接一声,瞧着是要把心肺咳穿。
按照杨临的说法,病身子是不能往贵人面前凑的,如若将病气过给贵人,轻则打板子,重则咔嚓脑袋。
猫儿只得唤了五福前去慈寿宫和御书房帮着告假。
春杏一大早起身烧了水,先侍候挨了板子伤愈的白才人净了面,进配殿瞧见猫儿咳的难停歇,不由担心道:“天寒地冻,姑姑进了一趟水里,体内的寒气不知多久才能发散完。我瞧着,这些滋补汤药是不能喝了,得寻柳太医开些治伤寒的方子。”
猫儿再咳过一串,方往正殿方向努努嘴,悄声问道:“明珠怎样啦?”
春杏耸耸肩:“眼睛都哭肿啦,姑姑到底对她说了些什么,引得她如此伤心?”
猫儿讪讪一笑:“也就……昨晚临时嘴馋,想寻她割肉来着……”
“当啷”一声,火钳子掉去地上,春杏逃命般窜出配殿,只隔着半扇门板,战战兢兢探头相问:“姑姑……你怎地……这般不厚道?自己人也吃?”
猫儿忙忙自辩:“厚道的厚道的,一起了要吃自己人的心思,就病了。可见是老天对我的惩罚。”
她央求春杏:“我头疼的厉害,麻烦姐姐帮着去寻寻太医……”
她的手往炕头钱匣子一摸,这回除了只剩下一块玉佩之外,是真的一文钱都没了。
她舍不得玉佩,只好退而求其次:“……请医助也成,诊病的银钱先赊着……”
五福带着一位宫娥进废殿时,猫儿的一串咳嗽已持续了半柱香的时间。
宫娥进了配殿,先对着房中简陋摆设蹙了蹙眉头,方捂鼻道:“太后娘娘今儿还要接见官眷,必须要姑姑前去上妆。”
猫儿昏沉沉道:“娘娘过去五六十年……都是怎么过来的?”
那宫娥立刻横眉竖眼叱道:“主子寻你,哪里有你推辞的道理?你便是死,也要先见过太后再死。”
这话废殿众人不爱听。
白才人这些日子被禁足,心里憋屈,听闻慈寿宫里的小小宫女儿也能在废殿装大,立时趿拉了绣鞋窜过来,冷笑一声:
“你倒是胆大,不知我们胡姑姑的来头。昨儿夜里她嘴馋,险些吃了自己人。你这是上赶着往她嘴里钻。姑姑今儿病的重,正好要补一补,你不留下一腿半手,只怕从这废殿不好出去。”
猫儿吃人之事,只在掖庭和低阶妃嫔中流传。
慈寿宫太后规矩大,不允许下人之间胡乱讲八卦。胡猫儿身赋的那些传言,在慈寿宫吃不开。
宫女儿也冷笑一声:“我今儿就在这儿站着,你们谁敢吃,尽管来咬。我要是敢叫嚷一声,就不是慈寿宫的宫女儿!”
白才人和五福刷的看向猫儿。
猫儿长久的咳嗽过,方扶着额头道:“春杏方才说,得了伤寒不宜滋补,我今儿不能吃人。”
她喘息几声,抖着身子下了炕,穿好衣裳,劳烦五福抱了妆盒,同宫女儿道:“走吧,改日再吃你。”
将将出了配殿,一早上没露面的明珠挡在门前,一把从五福手上夺去妆盒,木着脸对着虚空道:“我陪姑姑去。”
是个挽救友谊的好时机。猫儿立刻点头:“我今儿力气小,明珠路子广,会打下手。五福先去太医院值房拦住春杏,先莫让她请医助。”
新一日的雪花还在飞舞。猫儿即便穿着极厚,也冷的打哆嗦。
明珠此时面色方缓和些,同猫儿道:“待今日回去,我去寻铁匠,帮姑姑打个手炉。冬日外出也好,上值也好,多少能暖和些。”
猫儿内心有些愧疚,再一串长咳后,悄悄道:“我错了,今后再不能怀疑你。”
明珠内心更是愧疚,然而细作这身份原本就是欺骗、伪装,容不下愧疚之情。
她左右想过,憋出来一句话:“我总归不会害姑姑,危难时刻还能保护姑姑。”
这话却令猫儿起了一声慨叹。
她落进金水河,耽搁了宝贵的救命时间,就是这位“路子广”的明珠“保护”的结果。
*——*——*
雪花纷纷不停歇。
慈寿宫里,地龙烧的热火,仿似暮春时节。
外间天色阴沉,殿内更显昏暗。
袅袅熏香里,太后身处暗处。瞧见猫儿进来,阿娇嬷嬷道了声“净面”。
近一半宫娥们立刻鱼贯而出,未几,端着热水、胰子和妆粉进来。
猫儿跪在靠门处,压抑着汹涌咳意,虚弱道:“奴婢伤了风,不好近身侍候太后……”
片刻后,太后淡淡道:“无妨。”
猫儿叹了口气,带着明珠一前一后上前。
太后由阿娇嬷嬷侍候净过面,坐去梳妆柜边等待。
猫儿上前,如平日那般从妆盒中取出粉底和口红。
妆盒里所带的并不止这两样,然而旁的妆粉,如腮红、眼影和眉粉,现下都不算成熟产品,放在妆盒里也不过充当个样子,烘托出猫儿的专业性而已。
为太后上妆真正用到的,也就粉底和口红两样。旁的妆粉,依然要借用太后自有的。
光线昏暗,不利于上妆。
她转头同阿娇嬷嬷道:“还请嬷嬷让下头人多多点上灯烛。另将太后今儿要穿的大衣裳拿出来,奴婢看过色彩搭配,也好画个相配的妆容。”
阿娇嬷嬷定定看了猫儿半晌,回头去吩咐宫娥点灯烛,拿衣裳。
猫儿被看的有些怔忪。
待灯烛点亮,猫儿看向太后的脸色,心中咯噔一声。
和昨日相比,太后面色越加泛青,除了泛青,还有丝丝黑寂。
她想到昨儿柳太医所言,让她安静等待出宫。
她不能生事。现下所有的精力都该放在应付泰王身上,旁的不该她理会。
她不能让自己陷的更深。
她是一两个月后要在宫外享受自由的人。
脑袋有些发晕,她身子微微晃了晃,轻声同明珠道:“自然色。”
明珠掀开粉底盖子,将粉底递过去。
猫儿用微微湿润的棉布粉扑沾了粉底,将将在太后面上抹了一回,她的手便被太后握住,一轻一重的按了两按。
她只停了一息,便继续上妆。
掌心再被按了两按。
太后极轻微的唤了声:“胡丫头……”
强来的躲不过。
猫儿便知道,太后不怵她伤风,坚持唤她前来上妆,不是那般简单。
她偏过头,长久的一串咳嗽后,同明珠道:“我为太后使的上妆手法,传男不传女。不能被你看到,你去外间等我。”
明珠怔忪的看向猫儿。
什么时候有了这种规矩?
猫儿的声音急切了几分:“出去。”
非但撵了猫儿,还斥责近处几位宫娥:“两丈以内的宫女儿都远着些,本姑姑的手法祖上秘传,谁看见,挖谁眼珠子。”
明珠好不容易跟进来慈寿宫,想看看太后究竟如何。现下被猫儿出声赶人,她心里百般不愿,却不能暴露自己,只得同猫儿道:“我便在外间,姑姑有事随时唤我。”含恨离去。
旁的几位宫娥见阿娇嬷嬷点了头,也只得远离两丈之外。
灯烛憧憧,太后看着猫儿眨眨眼,依旧不说话。
猫儿只得同阿娇嬷嬷道:“哪位姐姐擅长唱小曲儿?最好是热闹的曲目。奴婢身子不适,听着曲子,才能上妆。”
阿娇嬷嬷似笑非笑,故作嗔怪道:“你这丫头诸多规矩。”
只起身同远处两位宫娥道:“你等,合唱一首《百鸟朝凤》,声音大着点,切莫唱的胡猫儿睡着,倒耽搁了娘娘宴客的大事。”
被点到的两位宫娥哪里会唱曲儿,只得赶鸭子上架,此起彼伏的合唱着曲儿。
猫儿转身拉过屏风,将太后、阿娇嬷嬷和她三人圈在里间,方悄声同太后道:“如何?”
太后坐在椅上欲语换休,将将要张嘴,便做出欲呕的模样,几息间,嘴角已流下血来。
猫儿大惊。太后只向她摇头,令她不要做声。
她拿着粉扑的手止不住的颤抖,这位经历了无数斗争的太后,用她稳稳的手臂架住猫儿,给了她些许镇定。
她稳下心神,将耳朵凑上去。
太后悄声道:“想办法,将所有人赶出去,只余我等三人。”
猫儿不懂太后的心思。
此情此景下,不是应该唤太医吗?纵然太后身边有人监视,可不至于唤不来一位太医吧?
她低声问道:“赶离多久?”
太后再说不出话来,一旁阿娇嬷嬷压低声音道:“想办法将事情闹大,却不能让旁人知道太后病了的事。太后现下不是生病,是被人下了药。究竟是何药,我们现下根本不知道。”
猫儿奇道:“太医如何说?”
阿娇嬷嬷摇了摇头:“太后以养生为借口,前几日宣过太医,太医未查出来娘娘被下药。”
猫儿明白,这是指,要么太医被人控制不能说出实情,要么太后被下的药和她一样,从脉象上并无太大异常,很难被人察觉。
只怕现下太后的目的,是想利用一件乱事将这一批宫女儿调离,却又不令背后之人疑心。
于是,猫儿便被唤来,要当一回出头鸟,挨上一回枪林弹雨。
她心下一阵后悔。
今儿就该厚着脸皮待在废殿,不该前来福寿宫。不该被卷入这些纷争里。
太后娘娘一生铁血手段,年老时被人下手暗害,且来势如此汹汹,可见背后之人的手段不是一般的毒辣。那人一定也是个不一般的硬茬。
她扑通一声跪在太后身前,急咳了许久,方昏沉沉求道:“娘娘,奴婢只是蝼蚁,没有能耐……”
太后定定看着她,面上终于显出几分怆然,极轻微的道:“哀家一时大意,手头没了能用的人。若不是觉着你合适,也不会拖你进浑水……”
只说了这几句话,她再一停顿,嘴角又是一串血珠子溢出来。
猫儿心知到了这个地步,自己是脱不了身。便如萧定晔曾言,贵人如若真的强逼着她,她也没有拒绝的能耐。
此时她浑身滚烫,脑袋发晕,只停歇半晌,方打起精神,一字一句道:“求太后,保得奴婢一条命……莫让奴婢,折了进去……”
太后肃然看着她,声音虽轻却语态坚定:“哀家活,你活。哀家死,和你一起上路,你不亏。”
猫儿紧咬牙关,颤抖着探出手,摸上一旁案几上番邦冬日敬献的葡萄,一忽儿挤去里间果肉,将果皮贴在了自己面上。
她还想再说什么,却怆然一笑。
还能说什么,不过是被人利用的棋子。
咳嗽声大盛,随之连带着不停歇的喘息。
阿娇嬷嬷的声音陡然增大,战战兢兢道:“你这丫头……你……你究竟是何病?”
她不等猫儿回答,紧接着便失声道:“你脸上……你是……天花!”
猫儿一瞬间厉声哭道:“不是的,奴婢不是天花,不是的。求娘娘,千万莫烧死奴婢……”
她哭嚎间再也稳不住身子,脚步踉跄扑倒屏风,一瞬间便往殿中窜去。
连番惊叫不停歇的传来,殿门咚的大开,宫娥们惊慌失措的逃了出去。
冷风裹挟着纷繁雪花,一瞬间的吹透了整个寝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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