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定晔在书房床榻上断断续续歇到午时,再也无心睡眠。
他的梦里一时是猫儿捂着腰腹呼痛的情景,一时又是他三哥将猫儿尸体往他面前一丢,神情狰狞道:“你杀了我的女人,我就杀了你的女人。你不是自诩深情吗?本王就看看,你能深情到何时!”
他一个激灵醒过来,起身便往寝殿而去。
待行到寝殿门口,将将要推门而入,脚步又一顿,想起了他最开始硬气的心肠。
不能,不能就这么功亏一篑。
得让她长记性,得让她再也不能冲动行事。
他站在门口静听许久,寝殿里一点动静都没有,也不知她可睡着,不知她腰腹还痛不痛。
他坐去正殿,等了片刻,明珠从寝殿悄悄行出来,手中正端着一张红漆盘。
盘子里原来盛放着饭菜,吃的干干净净,只留下些许油水。
萧定晔轻声问道:“她昨夜睡的可好?”
明珠立刻点头:“睡的好。奴婢进去侍候时,胡主子已经安安静静的睡了。方才一醒就喊饿,才用完午膳。”
她知道自家殿下担心猫儿,忙忙总结道:“胡主子能吃能睡,腰间伤处也抹了药油,殿下不用担心。”
萧定晔听罢,却苦笑一声。
能吃,能睡。
他倒是不知道,她伤了心后,反而变得能吃能睡。
他几乎能想象,她躲在寝殿里,是如何一边往口中塞饭菜,一边吆牙切齿道:“萧定晔,想让姑奶奶为你伤神,做你的大头梦!”
也好,她演出一副能吃能睡的样子,也总比她不吃不喝的强。
明珠再进了正殿时,他便交代道:“你去问问她,昨夜,她同三哥之间,究竟说了什么?她往三哥喉间,究竟刺了何物?”
明珠进去的快,出来的更快。
等再出来时,面上却带着讪讪神色,硬着头皮道:“胡主子说,昨夜她同泰王说……说……”
他不答话,等着她一口气说完。
她一吆牙:“她同泰王说:‘你可喜欢喝鱼汤?我下了阴曹地府,让孟婆给你熬鱼汤啊。’”
他险些绷不住笑,一颗心立刻柔软化水。
又刻意板着脸道:“她又是给三哥喉间刺了什么东西?”
明珠心头长泣,转述道:“主子说,泰王都喝了汤,喉间刺的自然是鱼刺啦!”
他一摆手:“去吧,我看你也问不出来什么。”
他回了书房,用过午膳和汤药,心中又思量了一番泰王之事。
待过了片刻,他将将唤了一声“随喜”,又想起随喜已被他发配到掖庭,只得唤了王五进来。
他递过去一个金丝楠木木盒,并一张图纸,交代道:“盒子里是一块白玉。去工部寻手艺精湛的玉石工匠,按照这图纸上画的狸猫模样和大小尺寸,雕刻一只玉猫出来。”
又叮嘱了一声:“要快!”
王五走后,他独自在书房盘算。
此回三哥受了伤,说是哑了,究竟如何,只怕过一阵才能知道。
若三哥真哑了,按常理,这皇位是不可能有三哥的份了。历朝历代,从来没有出过哑巴皇帝。
可若是三哥没哑,却又故意放出哑了的消息迷惑人呢?
三哥为人,却不能按常理推断,此后只怕有后手。
然而昨夜那般遇袭,三哥都没有派人来杀他,便连猫儿的作坊、铺子,都暂时不见再有人监视。
可见,三哥只怕还当是莫愁冤魂索命,却想不到事情是阿狸所为。
他突然便想到,在重晔宫修葺好亮灯的那一夜,她曾面带狠意和得意,向他剖析过她向楚离雁下手的前前后后。
她自然是孤勇和冲动的。
然而这其中又有她的慎密之处。
她的时机选的太好。
在三哥将将对他发动了攻击,只当他还处于弱势、忙着自保时,自然没想到,他的反击来的那般快。
还有所谓的迷魂烟草,那是刑部逼供时的物件。这烟草要起到大作用,必须极其浓烈,还要被熏之人心性不够坚定,方会在不知不觉中,将所犯罪行全部吐口。
然而三哥同莫愁之间纠缠多少年,其中情意自然不能用“有”和“无”简单概括。知道莫愁身死,心绪定然要受影响。
正好那一点点微不可查的迷魂烟草,便钻了三哥的空子。
还有什么黑夜里的黑布,黑夜里的闹鬼……
他心下一时有些得意,又有些后怕。
还好猫儿是被他虏获。
若早先到了三哥手中,她这般心思和运气,只怕就要成他萧定晔的大祸患。
一时又为自己得意。
猫儿早先就是三哥的人,然而这般人才放在眼前,三哥却只看到了猫儿的那张脸。
只有他,看到的是她的聪慧,以及反抗压迫的决心。
他心里虽对猫儿的欣赏之意加了几分,然而他同她之间的冷战,却还继续持续着。
于是,一连三日,明珠一日三顿,端着盛满吃食的红漆盘雄赳赳进了寝殿。
等气昂昂出来时,红漆盘里的饭菜已一干二净。
只饭菜还不够。
明珠又每天去账上支五十两银子,日日往宫外去。
等回来时,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儿……
大包小包,送进了正殿。
随喜离去后,重晔宫的内务只在王五手上过度了不到一个时辰,便交出去给一位姓蔡的公公手里。
蔡公公是随喜的心腹,临时上任,颇有些手忙脚乱。
随喜受蔡公公的央求,从掖庭觑空回来管上一回帐,瞧着账上每日蚂蚁搬家一般支走的银子,想一想这熟悉的套路,大腿一拍:“不好了,胡主子又要出旧招!”
寝殿里,明珠拍着圆鼓鼓的肚子,苦着脸道:“主子,能歇一歇再吃吗?奴婢实在是咽不下了。”
她一句话说完,手中又多了一只鸡腿。
猫儿给她打气:“你好不容易能倒向我这头,你得拿出你的诚意。”
明珠欲哭无泪:“还不够诚意啊?这么些吃食,多少进了主子嘴,多少进了奴婢嘴,主子心里没数哇?”
猫儿笑嘻嘻道:“你看看你,每日风吹日晒,也没人嘘寒问暖。年纪轻轻,瘦成一根竹竿。你要吃,你要多吃。”
明珠呜咽一声:“奴婢练武之人,那不是枯瘦,那全是腱子肉哇!”
到了午时,明珠端着空空红漆盘出了寝殿。除了嘴角有些渗油之外,脚步还有些踉跄。
萧定晔站在书房檐下,唤住了明珠。
待她进了书房,他方指着榻上的一个红漆盘道:“送去给她。明儿拜干亲的大事,让她莫耽搁。”
明珠吃的有些撑,原本坚定向猫儿投诚的心思有了动摇,趁机撮合道:“殿下,胡主子其实……夜里睡着说梦话,总喊殿下。”
她期待的望着萧定晔。
和好吧,求你两口子和好吧。
你们两个闹别扭,我就吃撑。这是什么道理哇?
萧定晔听罢,静坐半晌,只长叹一声道:“你去吧,好好侍候着她。”
明珠的暗示丝毫未起作用,只得端着红漆盘,苦哈哈进了寝殿,同猫儿道:
“主子,咱再不折腾吃食,成不?这是殿下让奴婢送来明日拜干亲的衣裳首饰。主子放过吃食,折腾衣裳,也是一样的。”
猫儿乜斜了一眼红漆盘,冷笑一声:“好主意。”
过了须臾,明珠欢脱的出了寝殿,去寻蔡公公支银子。
“两百两?”魏公公额上渗出汗珠子,“平日都是三五十,怎地现下就成了两百两?”
明珠一摊手:“胡主子要买新衣裳,不能买?胡主子花的自家汉子的银子,你心疼什么?”
蔡公公迟疑中递过二两百两银票,心中不由想到了上官随喜的指点:
“她在刑部大牢那一回,二十日就折腾走了殿下两千两。这回不知又要折腾多少。你招子放亮些,如若顶不住,就立刻去寻殿下搬救兵。”
他想一想自己匍一上任,若一遇考验就去寻殿下,只怕就得步了随喜的后尘,进了掖庭当杂役。
二百两,暂时顶得住。
过了一个多时辰,明珠从外回来,直奔寝殿,将怀中包袱皮抖开:“主子,衣裳。选的是成衣铺子最贵的行头。”
猫儿正打着瞌睡,闻言只略略抬头瞟了眼,见衣裳花色倒也不赖,便又幽幽道:“这有了衣裳,可得有首饰相配啊!”
明珠受到暗示,再一次出现在蔡公公面前,手一伸:“五百两。”
蔡公公小腿一抽,立刻有一股凉气直冲脑门:“这这这……咱家……不敢……”
明珠冷冷道:“知道‘主子’二字是何意?”
蔡公公一抹冷汗:“是……能做主的意思?”
明珠继续伸手:“你既然明白,就快支银子。耽搁了主子大事,你家九族的脑袋都不够砍。”
蔡公公心中默默一算。
上回随喜是被胡主子闹腾走二千两,才去寻了殿下。
这回前后,胡主子还只闹腾了不到一千两。
顶得住,顶得住。
他一吆牙,颤颤悠悠递过去银票,又紧着补上一句:“省着点花,殿下这里也没有余粮啊!”
明珠一接银票,登登登去了。
到了晌午时分,魏公公再一次与明珠狭路相逢。
明珠这一次狮子大开口:“一千两。”
蔡公公一钻耳朵眼:“多少?”
立刻探头往书房方向一望,决定听从随喜的建议。
他向明珠一笑:“姑姑先坐着歇息,咱家去解回手,回来再支银子。”
出了耳房,直奔书房。
书房中寂静。
蔡公公跪在地上,先一步做出没办好差事的愧疚模样:“……账上银子不多,明儿还有大用。这一千两,奴才拿不准……”
萧定晔长叹一声,觉着自己快要顶不下去。
她这般闹腾,可不就是闹给他看的?
他心里有些甜蜜,又有些无奈。
过了半晌,方道:“支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