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的秦淮河畔,游人如织。
秦淮河虽已冰封,可官府已早早在冰面上搭好架子,只等晌午之后便开始挂花灯,装扮出一个繁华盛世。
白日里在熙攘街面上被挤累的人,又舍不得出两个银子往酒楼里歇脚,便拖家带口到了秦淮河畔,就着石阶坐一坐,也算宜人。
猫儿牵着马站在河畔端头,望着坐在石阶上的黑压压的人群。
此处没有她的下脚处,就像大晏没有她的容身处一般。
她来了大晏六年,她曾经想过反抗,想过妥协。挣扎过,努力过,她依然没有办法融入这个世界。
尽管她的枕畔人是位皇子,是位野心勃勃的皇子,可她没有人能倚靠。
她能靠的只有自己。
要做真实的自己,还是做别人期盼的自己。
要随自己的心,还是随别人的心。
按照自己的心去行事,她的路又窄又陡。顺着别人的想法走,或许她有路可走。
可她一直是个犯贱的,她不想走别人让她走的路。
她想过自己的独木桥,想把自己的独木桥,走成阳关道。
可是她走了六年,她还是走在独木桥上。
阳关道在何处,她本觉着她能看到,后来发现都是海市蜃楼。
迎面暖风吹来,仿佛已到了春末。
这是一个好天,最适合全家出游。
她的全家,只是她自己。
不,还有身畔的老黑。
她牵着它站在河畔入口处,进进出出的人不时将她蹭个趔趄,面含指责,恼怒于她的任性站位,不懂谦让。
每每大黑都会打个响鼻,脚下踢踏青石板,流露出恼怒要护她的模样。
她便抚着它的鬃毛,低声道:“你也不喜欢这里,是不是?我也不喜欢。”这乌压压的人群里,全都是别人的人,不是她的人。
她其实有些羡慕殷夫人。
据说殷夫人才过来时,也是吃过大苦的,自小走街串巷,日子过的艰难。
然而殷夫人有家人。
她在殷府借住的这些日子,常常能看到殷夫人与妹子陪着老太太遛弯。
殷夫人已是一府的主母,年纪也已不轻,可在母亲面前,依然是个不停撒娇的、未长大的闺女。她每每看到这样的一家人,眼中总是深深的羡慕。
如若在这世上,她也有个亲人,像殷夫人的母亲那般,无论何时都用慈爱的目光望着自己闺女,或者有个亲妹妹,能像青竹那般信赖、支持自己的阿姐……
若是能有家人,再大的苦她都能吃。
然而她抽中的是下下签。
身畔的大黑又开始打响鼻,是在催促她离开。
她牵着它转身,离开河畔,慢慢往街面上而去。
日头渐渐西移,各种小贩已雄心勃勃的占据了最有利的地形,准备在上元节的夜里,能够赚取半年的利润。
一个扌包着小货架的六七岁小女孩占不住自己的地盘,就被人挤了出去。
她牢牢扌包着自己的货架,转身死死盯着占她地盘的汉子。
那汉子高大、黝黑,虽然衣着陈旧,像是朴实的劳动人民,然而此时却化身成恶霸,双手叉腰大声叱骂着小姑娘。
小姑娘一张脸涨的通红,眼中已包着两包泪,却固执的不愿流下来。她站在那大汉面前,勇敢的喊着:“我的,我占的地盘,是我的!”
那大汉冷笑一声,扬手一个耳光,就将小姑娘打倒在地。
小姑娘怀中的小货架哗啦一声落在地上散了架,货架里的簪花首饰全都撒了出来。
小姑娘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猫儿牵着马上前,停在那大汉面前,先往他的小摊里看了一眼。
卖的是珠链,并值不了几个钱。
她将将拿起一根珠链,大汉便换上一副笑呵呵的模样,招呼道:“姑娘随意看,价钱好商量。”
又蹙眉向那哭嚎的小姑娘呵斥道:“滚一边号丧去,莫坏了老子买卖。”
那小姑娘势单力薄,一边啼哭一边收拾着地上的零碎。
猫儿继续问着摊贩:“几钱银子?”
摊贩忙忙道:“哪里是几钱,这都是好物件,一根都是一两。”
猫儿冷冷道:“我全都要,包起来。”
摊贩未想到他刚摆好摊就来了大笔买卖,立刻喜上眉梢,取出个布袋,一边数一边替猫儿装,最后报数道:“一共五十八串。”等着收银子。
猫儿点点头,却不掏银子,先往身后看一看。
那小姑娘的小货架已摔坏,此时正将地上的簪花等物捡在衣襟里。小小衣襟兜不住,将将一抬身子,簪花便噼里啪啦重又掉去地上。原本她已止了啼哭,现下又急又气,又哽咽着哭出来。
猫儿拉过她,往摊贩努努下巴:“此汉子你从前可见过?”
小姑娘瘪着嘴摇摇头。
不常遇到,便不怕有后顾之忧。
猫儿便望着摊贩道:“想要赚银子,简单。姑乃乃有个条件,你方才怎么将这小姑娘打倒,就怎么让她将你打倒。否则,姑乃乃却突然看不上你这烂珠串,就当没有这笔生意。”
那大汉一怔,随即苦笑道:“哪里有这种要求……”
猫儿转身便要走,那大汉又忙忙唤住她。
他想赚这份银子,又有些没有面子。踌躇半晌,想着一个小姑娘也没多少力气,打就打了,便应道:“打就打,尽管打。”
猫儿便转身,先抱着老黑的脑袋,凑在它耳畔轻言几句,方同小姑娘道:“先将你的簪花放地上,为你自己报了仇。”
小姑娘怔了一怔,心中有些游移不定。
猫儿便蹲下身去,用巾帕抹去她面颊的眼泪,柔声道:
“你小小年龄一人出来赚银子,没有倚仗,就要学会与同行和睦相处。你今日若不打,就是坏了他的财路。你若不信,就假装拒绝来试试?”
小姑娘有些机灵,听她如此说,果然一边抽泣一边道:“这位姐姐,我不能打他。我若打了他,他就要打我。他大我小,我打不过他。”
猫儿便点点头:“你说的对,我一时竟忘了你的处境。那便罢了,我们走吧。”牵着小姑娘转身便要走。
那大汉忙忙要喝:“可不能走啊,你这丫头怎地如此胆小,来打啊,来打老子啊,你不打老子跟你急!”
小姑娘立刻止了步,面露惊讶之色,压低声道:“他真的主动让我打呢!”
猫儿点点头:“他主动寻你,你还怕不怕?”
小姑娘摇摇头:“不怕!”
两人便又回到摊贩跟前。
摊贩忙往小姑娘面前一站:“快打,我着急的很,就差你这一打。”
小姑娘一咬牙,上前跳起用力一挥手,那汉子脸上挨了清脆的一巴掌。
汉子便笑嘻嘻将手中布袋递给猫儿:“打也打了,姑娘付银子吧。”
猫儿眉头一蹙:“方才明明说的是,你如何将她打倒,就让她如何将你打倒。她人小力气小,方才虽打了你,却未打倒,我这银子就不能付。”
那摊贩心中一恼,正要发作,猫儿却从袖袋里掏出一张银票攥在手里,长叹一声,惋惜道:“可惜了,银子想送都送不出去,这就是有钱人的烦恼。”
那汉子一咬牙,立刻同小姑娘道:“你他娘的没吃饭?这回用力打,好好打!”
小姑娘摩拳擦掌,跳起来又一扬手,摊贩脸上再挨了一巴掌。
这回小姑娘的力气也不见得比第一回大,那汉子却身子摇晃,“哎哟”一声呼喊,便往后倒去。
只倒了一半,却再也下不去,周遭看热闹之人却哄的大笑。原来大黑不知何时绕去了那汉子身后,此时正将脑袋顶在汉子身后,令他倒不下去。
汉子始觉自己上了当,跳脚道:“玩老子?”上前提拳就想要打猫儿,未成想身后的大黑前蹄利落一抬,一脚就踢在大汉尊臀上。
大汉一个踉跄就扑倒在地,大黑一脚踩在他后心,压的他动弹不得,只会连连求饶。
周遭人又是一阵哄笑,小姑娘也不由跟着大笑不止。
猫儿望着她的笑脸,同她道:“出气了,开心吗?”
小姑娘点点头:“开心。”
猫儿抚一抚她脸,又从袖袋中掏出十两银子递过去:“你的簪花我买了,今日上元节,你去为自己买些零嘴,好好过节去吧。”
她向大黑努努下巴,大黑这才收回踩在大汉背上的蹄子,到了她身畔,十分神气的望着她。
她抬手抚一抚它的鬃毛,从地上捧起簪花放在马鞍上,又掏出几颗碎银丢在大汉面前,蹲下身子同他道:
“仗着你高大欺负弱小,算什么本事?这点银子拿去多多买金疮药,明儿我这黑马还踢你。”
起身牵着大黑穿过人墙,缓缓去了。
天色渐暗,天边晚霞成片。
还未到掌灯时分,各处的花灯已早早点燃,早早烘托着上元节的气氛。
猫儿没有目的的在人群中穿梭,不知要往何处去。
大黑跟在她身后,不时停一停脚步。
她拽不动它,便转头道:“难道你也不想和我同路?”
大黑又往后瞧。
猫儿循着大黑的目光往后望去,还是那个小姑娘。
小姑娘不知何时跟在她身后,已过了一两个时辰。
见猫儿转身看她,她便害羞的停了脚步,远远站在几丈之外。
猫儿向她招招手。
小姑娘害羞半晌,终于抬脚靠近,站在她面前垂首不语。
猫儿抚了抚她脑袋,低声道:“你这般跟着我,若被你家人看到,她们怕是要将我当做人牙子,以为我要拐了你。”
小姑娘摇摇头,抿着嘴不说话。
猫儿想了想,又摸出一把碎银递给她。
她却摇头不收,半晌方道:“阿姐买去的簪花不值十两银子,阿姐等我,我去换了碎银,将余下的钱补给你。”
猫儿想了想,点点头。
小姑娘立刻转身跑开。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猫儿牵着老黑又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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