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张彦这诗一出,全场顿时陷入一片寂静,众人几乎全被震住了。
试想,此人随手抛出诗词一首,便有如此水准,诗才自是可见一斑,他们怎能不为之惊惧?
细看此人穿着,倒也还算体面。一袭长衫,宽袍大袖,正是标准的文人雅士装束,哪怕用料稍差些许,却也谈不上是‘粗鄙’了。
莫非,这是某位隐于山间的处士?
但略略一品其诗,有人便回过味儿来了。
再看张彦一身冠带,结合先前话语,以及那首辱骂他们为‘狂犬’的诗作,立即就发现,这身装扮有点像是衙门里的书吏……
却说这县衙书吏,在装束上,大抵也可分为两种。一是在编的司吏典吏,统一装束为青衫吏巾;二是不在编书手,大多头戴黑巾,身穿白衫,是为白衣书办也。
事实上,张彦今天穿的这件还真不是制服,仍是便宜老爹留下来的那一身白衫。
此前,他误以为临时工是没有制服的。等到了县衙入职才知道,朝廷虽然不管非经制吏的冠带,但县衙还是会统一下发的,只不过有别于经制吏而已。然而县衙似乎太过抠门,制服只发了一套,所以仍需换洗……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那王姓秀才。
相比起其他人来说,他显然更为恼怒,当即出声喝斥张彦:“想来你便是那张小吏了!今日我等衣冠云集,如何容得你这卑贱小吏在此撒野,还不快滚!”
没办法,方才言辞最为激烈的就是他,且还狠批张彦,说其“诗不言志,自甘堕落到入衙门为吏,做这诗简直自抽耳光”。因而,这诗怎么看都让人觉得,是特地为了回应他而作,他自然便对号入座了。
这就很过分了!
你张彦自辩“欲论风骨观其诗”也就罢了,自觉一时‘虎落平阳’也没问题,偏偏后边还要骂我是‘得势狂犬’?
真真是岂有此理,哪来的狂妄小子!
他这话一出口,众人也都跟着回过神来。认出张彦的身份后,自然不会再客气,纷纷出言驱赶,口中说出来的话也比先前难听了不少。
也难怪他们会如此激动。
背后评议他人,本非君子所为。更糟的是,不巧还被当事人给一字不落的听了去,这就比较让人难堪了……换了谁人,会不老羞成怒?
张彦当然不会傻到孤身一人,用一张嘴去和一群人吵架的地步。
所以,他也只是瞥了那最先发言的王秀才一眼,淡淡的目光中尽是不屑:“我是卑贱小吏,你又是何身份?”
王秀才冷笑一声,傲然答道:“县学生员,王简!”
“原来是秀才呀……”
张彦回望了他一眼,见其也才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便淡然一笑,漫声吟哦道:“谁肯栽培木一章?黄泥亭子白茅堂。新蒲新柳三年大,便与儿孙作屋梁。”
新蒲新柳三年大,便与儿孙作屋梁?
一听此句,王秀才脸都黑了。短短片刻功夫,他又一次被张彦给骂了,偏偏还是用的诗句……不知这算不算是嬉笑怒骂,皆成文章?
想至此,王秀才顿觉羞愤难当,为何自己就没人家这种本事呢?
愤恨的目光直直盯着张彦,可憋了半天,都没能想出两句词来,只好怒声斥道:“黄口小儿,安敢作诗诽谤朝政?”毫无疑问,他并不具备当场作诗反击的能力,于是便想着要给对方扣大帽子了。
不过这也正常,张彦这诗本身就有破绽。看似明着贬损王简,甚至还有变成地图炮,炮轰满堂秀才的意思,可同样也暗含了针砭时弊之意。
事实上,大明立国也才百年而已,科举倒还谈不上是‘时弊’。
所谓的禁锢思想,荼毒知识分子,主要指的是清朝,尤其以清中后期最为严重。某些人居心叵测,故而拉上大明一起背锅,捆绑式的创造出了一个历史常用词汇——明清科举。
而这本就符合事物发展的规律,世间又何来十全十美的制度?
任何一项制度,推行的时间久了,自然而然的都会出现种种弊端,这本不足为奇。再加上当时的统治者别有用心,才使得科举演变成了祸害文人的工具。
但于当下而言,说成时弊就有些过了。
这就是诗词创作背景的问题了,清诗用在明时,自是难以做到绝对的应时应景。
不过张彦哪会在乎这些,随手拿来骂人而已,管它是否应时应景……科举在当下虽称不上是时弊,但以他的见识和本事,想要找点毛病出来,自是轻而易举。
至于那王姓秀才,还想给他扣大帽子,岂不是鲁班门前弄大斧,关公面前耍大刀?
论起这方面的本事,张彦堪称鼻祖,奉鲁迅为毕生偶像……当然,思想深度和骂人水平上差了十万八千里。
遥想当年,他曾混迹各大论坛,四处与人开战,早就为此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可说是位骨灰级大喷子!他成名之时,‘键盘侠’一词都还没诞生呢……
因而,对于王简这有意上纲上线的言语,张彦毫无忌惮之心,只淡淡回应道:“王前辈可莫要危言耸听,在下好歹也是个读书人,先父更是自小便谆谆教诲,严令我读书明理,以图报效社稷。怎奈时运不济,故才沉沦下僚……”
说着,张彦沉沉一叹,倒是博得了不少人的同情。
这满堂文士,倒也不全然是望门高第的出身,其中也有一小部分出自寒门。张彦这般自述经历,他们也是感同身受。
而那王姓秀才,一见张彦口风转变,便想要以前辈口吻斥责一二,好找回场子。
不料还未及接口,张彦已然变脸,怒斥他道:“可你今日所言,是何居心?!!我张彦虽是出身寒微,却还懂得报效家国之理。尔食君之廪,却只图自身享乐耳!有何颜面以读书人自居?”
其实,这倒是冤枉了王秀才。
人家进学也才不过三年,特权是有,却还真就没领过朝廷的廪粮……不过张彦说得也不算错,享有朝廷种种特权,却不用心攻读,以图再进一步,反而在此吟风弄月,不是贪图享乐又是什么?
因而,面对如此斥喝,王秀才根本无力辩驳。
只听张彦责问过后,又冷冷注视着他,步步紧逼道:“你我皆知,太祖高皇广开言路,允天下军民上书言事!今日,尔竟欲阻塞言路乎?”
“.…..”
众人尽皆无语,望向王秀才的目光中,不觉都带上了几分怜悯。
这个倒霉鬼,原本还想坐实张彦‘诽谤朝政’之罪,不料人家反手就给他扣上一顶‘阻塞言路’的帽子……只是,为什么心里总感觉怪怪的呢?
今夜不是说好的风花雪月、吟诗作对么?怎的画风突变,有了那么点儿庙堂争辩的味道?
众人的目光,不由都转向了静坐一旁的高升。意思是,雅集你办的,该出场和稀泥了,总不能把一场文会给生生办成朝会吧?
对此,高公子也只能是苦笑。
情势早已脱离了他的掌控,再想要把话题给拉回来,谈何容易?且不说双方已经吵出了火气,这架不大好劝,光是张彦那扣大帽的本事,就让他很是畏惧。
更何况,人家现在连‘太祖法令’都给抬了出来。这可是朝堂衮衮诸公才会玩的手段,他们这些小小秀才,哪来的插话资格?
还是不要引火烧身了罢……
事实是,他们不光没资格,连功力都没有,根本就扛不住张彦的炮轰!这不,王秀才当场词穷,一时竟连自辩的余力都没有了。
好在,他哑火后,最早附和他的莫秀才倒是适时接上了口:“依我看,危言耸听的是你张彦罢?我且问你,朝廷抡才取士,有何不妥之处,竟致令你公然以诗贬损?莫不是你觉得,满堂生员论起才学来,尚不如你一小小吏员乎?”
此言一出,立即引得诸生附和,同声讨伐道:“不错!我等寒窗十载,刻苦攻读,方才取得一进学的资格,难道就如此遭你眼热不成?你若真有本事,自去考个秀才回来便是,何须在此挖苦嘲讽!”
有人更是一针见血,冷声哼道:“今日你要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可莫怪我等联名上告,治你个诽谤朝政之罪!”
这就是话语权的份量了。
张彦虽为自己争取到了一点点的发言权,却也远不如这满座秀才的份量来得更重,一时竟是陷入了被围攻的尴尬境地。
没办法,开地图炮会有怎样的后果,他早有预料。何况在此之前,李师爷早就代他开过了一次……
索性今日就佯狂到底罢,也好教他们知道,何谓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