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8章 狂生之名
作者:萧小山      更新:2019-10-18 02:59      字数:3529

自打来到大明朝后,在这等级森严的封建体系下,在这万般皆下品的背景之下,老实说,张彦也有混个秀才功名的打算。

如此一来,骂科举就不太符合自身的利益了。

好在,他此时仍未应考科举,只拿自己当个山野狂士,随口说说科举的弊处,倒也无关大雅。

等到以后拿了功名,再转变立场也不迟……

却说大明立国至今,短短百年,江南文风虽然开放,狂士却还比较少见。也就苏州士风比较前卫一些,狂生已然有了冒头的趋势。

于是张彦便想着,扬一扬浙江狂生之名!

说起来,他今日纯粹只是误打误撞,借题发挥而已。所谓的众人围攻,根本就入不得他的眼,只当个笑话来看罢了。

一群无名无姓之辈,连史料研究都上不了的小人物,还敢跟我斗?

也罢,就让我踩着你们上位好了!

“汝等既以为科举无弊,今日我便说道说道……在下不才,为此作有《道情》散曲一首,专为科举而叹,故取名曰《时文叹》,自觉应有几分可取之处,便当众献丑,说与诸君一听——”

张彦笑着朝众人一拱手,当即和着小调,半歌半吟。

“叹秀才,最不济,抄时文,烂如泥。国家本为求才计,谁知变作了欺人计。三句承题,两句破题,摆尾摇头,便道是圣门高第。可知《三通》、《四史》是何等文字?汉祖、唐宗是哪朝皇帝……”

“案头放高头讲章,店里买新科利器。读得来肩掌高低,口角嘘唏,甘蔗渣嚼了又嚼,有何滋味?辜负光阴,白白孚迷一世。就叫他骗得高官,也是百姓朝廷的晦气。”

“.…..”

此曲一出,一众秀才又傻眼了。

这小子简直就是妖孽啊!

诗词作得好倒不让人觉得奇怪,关键是他出口成诗,这就比较厉害了!出口成诗也还罢了,散曲小令竟也随手拈来……让他们这满堂秀才情何以堪?

尽管张彦并未明说,这首散曲是否为旧作,可傻子都能听得出来,那语气,分明就是冲着他们这些秀才而来!否则,为何要以“叹秀才”为开头?

要知道,参加科举考试的人,又不只是他们这些秀才。

童生、举人同样也写时文八股,若是泛泛而指,也该是针对整个读书人群体才是。可张彦倒好,偏偏只针对他们秀才群体……

原因不言自明,方才贬损人家诗词和人品的,就是他们这满屋子的秀才!

所以说,这首散曲不太可能是旧作,因为此前张彦并未与他们发生过冲突。纵使因为一时不得志而写诗发牢骚,骂的也该是江南名流这么一个广泛的群体。

之前那首七律便是如此。

可现在呢,张彦就差没点名道姓、指着鼻子骂他们这些人了!

关键是,信手沾来也就罢了,这道情小曲作得确实还不错,所言也并非全无道理。

当下科举应试,舞弊虽还不算太严重,‘程房墨稿’式的取巧方式却已成为普遍现象。为了增加中榜登科的把握,多数人在开考前,都会死记硬背几十上百篇程文,以作应试押题之用……

说句题外话,后世学生的考前复习重点、背诵范文,兴许就从这儿来的。

本来吧,大家对此早都习以为常了,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坏事。然而现在让张彦一说,可真就称得上是科举一大弊端了!

试想,这般通过取巧考出来的功名,到底还有几分真才实学呢?

关于这事,众人大都心虚不已,同时,也打心眼里对他彻底服气了。

唯独王、莫二人,仍是心有不甘,出言斥道:“俚俗乱曲,何登大雅之堂?非议朝政,更为可恶!”说着转向一众秀才同道,煽动道:“诸君,明日我等联名上禀老父台,参他一个诽谤朝政之罪!”

张彦一听就乐了,哈哈大笑:“作首小曲就是诽谤朝政?汝等欲效乌台诗案不成?”

众人本就犹豫,一听‘乌台诗案’,更是不愿附和王、莫二人了。

开玩笑,若只因为一两首诗词散曲,就告人诽谤朝政,事情一旦闹大,张彦岂不成了东坡第二?

且不说如此一来,算是白白把张彦给捧出了名。

关键是,他们这些推波助澜的人,还会成为舆论中陷害大文豪的‘奸邪小人’!这简直得不偿失……

“噢,对了!”

张彦突然一拍脑袋,像是刚想起了什么似的,笑道:“虽则太祖立有法令,允许天下军民、商贾人等言事,却独独不许生员妄议朝政之事,诸君该不会忘记了罢?”

“.…..”

众人又是好一阵无语。

这个张彦,根本就是老早挖好了坑,就等着他们自个儿往里跳呢!敢情说了大半天,广开言路,却是独独限制了他们这些在学生员。

其实此条法令,学宫里的卧碑上就有。在座的秀才,大都知道后面还有这么一句,只不过下意识的选择了忽略而已。

毕竟,这条法令不能真当回事,否则会大大限制他们这些生员的话语权。这在乡绅和士林群体中,早就形成了潜规则,因为这才符合他们的利益。

举人老爷们,个个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自然不会轻易出头。因而,每当地方乡绅群体与官府发生利益冲突时,打头阵的往往都是秀才。

有了功名在身,官府轻易动不得刑罚,那么聚众抗令这种事,秀才不上谁上?

所以说,每当有人谈及广开言路,必会搬出此令,但通常只截取前半句,后半句则选择性遗忘…….久而久之,大家自然而然的也都不当回事了。

但张彦是谁?

都重活一世的人了,若连这点见识都没有,还怎么在大明朝混!

他本就有志于秀才功名,当然要把一些门门道道给摸清楚,以免将来一不小心之下,行差踏错,酿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正当众人沉默之际,张彦却将目光转向了李文斌,正欲酝酿一番情绪,对方却已迎上前来。

“当日一别,未想竟能在此相会,张兄,久违了!”李文斌端来了两杯水酒,其中一杯递给张彦,敬道:“浊酒一杯,张兄,请!”

这小子,倒是挺会配合……

张彦接过酒盏,飞快向他递过一道赞许的眼神后,举杯一饮而尽。末了,又动情地望向他,放声吟道:“词家从不觅知音,累汝千回带泪吟。惹得满堂高士恶,谁解赤子一片心?”

此诗一出,全场人都惊呆了。

人常说曹子建才高八斗,七步可成一诗。可今日所见,却是完全颠覆了他们的毕生认知……这个张彦,杯酒饮下就有诗作面世,简直比曹植都还要厉害!

瞧瞧人家这诗怎么做的?

词家从不觅知音…….啧啧,听听,你听听!

这话够狂的吧?逼格够高了吧?人家张口就来,可见其孤傲清高之态,乃是由骨子里所发出来的,而非有意佯作轻狂来博取众人眼球。

可以想见,这首诗必然是写给李文斌那小子的。

大概意思就是,我张彦从未想过要寻找知音,唯独你李文斌,时常将我的诗词拿来反复吟诵,并为其中词句深受感动。结果今夜又特地为我出头,惹得在座之人都对你产生恶感,疏离于你,可谁又能理解你那一片赤子之心呢?

李文斌起初也是一脸懵逼,反应过来后,立即就开始配合起了张彦。

他强行挤出一张深受触动、泫然欲泣的面容,一把抄起张彦的手,紧紧握住,语声哽咽道:“知我者,张兄也!”

“……”

满座文人,尽皆无言。

这俩人到底想干嘛?难不成,还打算来一出现场版的‘伯牙子期’么?可怎么看,都觉得他们基情满满,倒更像是恋人啊……

此时,高秀才也堪堪回过神来,赶忙起身相邀道:“既是吾辈同道,理当入座,张公子,请!”

此言一出,全场顿时一阵骚动。

在座全是身负秀才功名,抑或已经过了府、县两考的童生,自然都以文人自居。高升公然用上‘吾辈’、‘同道’这样的字眼来抬举一个小吏,自是令人心中或多或少感到不满。

但这短短片刻功夫,张彦已然随口吟出了三首七绝,外带一首散曲,皆是上了水准的佳作。此刻,他们纵是有心出言驱赶,也觉不大好意思了。

毕竟,人一开始说得可是要和他们比一比诗词!在这方面,既然自认没本事把对方给压下去,又何必再自讨没趣呢?

捏着鼻子认了就是!

张彦自然识得高秀才,事实上,他已是第二次见到这姓高的。上一回,还是初入县城之时,街上撞到过自己的那位酒醉书生,曾和高秀才打过招呼。

李文斌却是不知道这事,便居中为俩人介绍了一下。

对于高升的入席邀请,张彦却是长长一叹道:“高公子终于想起邀我入席了么?不过今夜兴尽矣!”话落径自转身,飘然而去。

高秀才倒是未能料到,此人如此恃才傲物,丝毫不给自己面子。

想他出身望族门第,何曾被人如此拒绝过?一时间,竟是不知该作何反应了,只能愣愣地望着张彦的背影发呆。

此刻发愣的不止高升一人,便是其他秀才,也没想到张彦会是如此态度。但仔细一想,先前他们对于张彦的各种喝斥驱逐,也委实过分了些,人家心中有气也很正常。

众人正愣神间,夜空中,隐隐又传来了一阵轻歌漫吟。

“少小立志效前贤,直抒胸臆满词笺。诗词歌赋平生意,不负狂名若许年——”

“我又独行矣!笑今年、鸾飘凤泊,情怀何似。纵使文章惊海内,纸上苍生而已。似春水、干卿何事……愿得黄金三百万,交尽美人名士。更结尽、燕邯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