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有了阿青,虹羽的生活终于进入一种平淡稳定的温馨。有了每天出门时的嘱咐,归来时的急切与期盼,也便有了晚间的相依相偎与窃窃私语。阿青不会说些甜蜜蜜的话,可虹羽只要看见阿青那双清清澈澈的眼睛便能感觉到阿青心中无可怀疑不容替代的深爱。阿青则只要看见虹羽日渐红润的脸上那微微笑意,便能消除一切疲劳与些些不尽人意的烦心。他们之间不需要太多的话语,便能相互明白相互抚慰,这也许就是真正的相知相爱吧?繁累琐碎的家务在两双手中变得那么轻松协调,甚至能够给默契操作的双方带来由衷或忍俊不禁的乐趣,这是虹羽一个人急急劳作时从来不曾感觉到的。阿青的双手细致灵巧,加上他似乎用之不竭的充沛精力,使整个家庭充满轻松与和谐。整整一个只有虹羽自己能够意识到的蜜月飞一般的过去了,虹羽终于意识到自己因了阿青,才真正体味到一个真正的女人身份与娇弱。她再也不需要咬紧牙关不胜重荷的去勉力于那些家家不可或缺的肩扛手提。而那些曾经常常压得虹羽腰弓背驮汗流如注的柴米油盐,在阿青的手上肩上则轻得几乎失去了份量,阿青在与虹羽轻轻说话之间,便能一阵风似的弄回家来。在阿青的支持下,虹羽又开始了学习,她上了函大,专攻汉语言文学。
看到这些,李丽青心里初时自然高兴安慰。阿青极孝顺,对自己这岳母照顾得比虹羽周到多了。而且,他是老政委林大森的儿子!这一点,是只有李丽青一个人心里明白的秘密。呵,当然,还有邵志坚知道,可是他却忙得几乎见不到他的背影了。因了虹羽邵林的离婚,李丽青自然也再不好跟他见面,可他邵志坚决不会把这事说出一个字的。前几天,自己给他写了一封信,托他给阿青找份正式工作,也好把这俩孩子长期留下来,自己往后更老了,也好有个好依靠好晚景。唉,少洋是靠不住的,哪怕我带着一万元钱存款和退休工资去他那里,只怕他也不愿收留我这个妈啊。阿青心地好,跟虹羽过得好,这也是怪怪的缘分吧?只要阿青有了正式工作,哪怕政策再怎么变,我李丽青的晚年也不愁不怕了。两个孩子虽说都是做工的,没有多大的出息,可任谁当权也少不了做工的吧?只要他们能够好好过日子,对我孝顺,留在我身边,做工就做工吧,唉,人老了,讲点实惠吧!要是他们都像少洋一样想当官往上爬,那叫我老了老了依靠谁去?虹羽这丫头的命,比我这当妈的好得太多了,我依靠她,她孝敬我,也是应当应份的事嘛!
10天以后,阿青退掉一套可以拿400元工资的家具,去东红家具厂上班。每月工资加各种补助约有120元左右,是全民十年合同工。这自然是李丽青坚持了三天三夜的结果。阿青第一次见识了岳母的数数叨叨哭哭啼啼,也从中领悟了岳母一天健在,他们夫妻俩便一天不能离开明州的“真理”。他的心又烦又软,很快败下阵来。
虹羽尽管耐心向母亲算出阿青进厂每月要比自己包工少280元收入,也不能使李丽青放弃“靠组织保险”的想法。李丽青甚至愿意放弃阿青答应的另外那部分养老费,坚持让阿青进厂去当工人。她反复诉说一旦没有了工作单位是如何可怕而且危险。最后,她甚至说了一串街上流行的顺口溜来证明干个人包工是怎样一条被人瞧不起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性质。
顺口溜是这样说:工人笑,农民跳,知识分子坐花轿,不三不四赚钞票!前面的三句且不论,后面一条内容可就复杂了。不三不四的人,包括没有工作的流痞混混;犯错误被开除公职的人员;劳改劳教释放人员;调皮捣蛋不安心工作的自动离职承包者;还有从农村“流窜”城市的无职业人员;也许还包括尚未平反的冤、假、错案中吃连带官司失去了工作的人员。总之,这是一群无依无靠没着没落朝不保夕饥不择食的“社会弃儿”或者说“社会渣滓”。“难道,阿青能长期在这些人中间混吗?”李丽青声泪俱下地诉说着:“我们家虽穷,可不能被人戳着脊梁骨骂咱们是走资本主义的爆发户,更不能让人骂咱大把大把的挣昧心钱!我要那么多钱做什么?嗯?我只想咱家平平安安过日子,不要弄得运动一来就心惊肉跳地睡不着觉!虽说阿青在外面也是凭劳力挣钱,可到时候你们说得清楚吗?阿青不知道,难道虹羽你也不明白?运动一来你们起码也占着一条走资本主义道路吧?你们,唉,咱只要能有饭吃,有衣穿就该知足了哇!如果你们有个啥的风吹草动三长两短,可叫我这白发老婆子靠谁去呀?唉唉,我可真命苦啊,想过两天安生日子也不能够啊,我可怎么不早早死了啊?两眼儿一闭我还操的哪门子心罗,啊呜呜呜──她爸呀早把我这讨人嫌的老婆子接走吧,省得拖着累着人家呀,欧欧欧……”
李丽青只一回合便把虹羽阿青这两个孝心重心肠软的孩子制服了。阿青不想让虹羽难过,虹羽不想让阿青为难,更不想让母亲越闹越凶,尤其不想让阿青看见母亲那套寻死觅活的把戏。
自由自在长到三十岁的阿青从此被套上了笼头。尽管极不习惯工厂里各种各样的规章制度,他依然是家具厂最优秀的工人之一。因为他技术好干活从不偷懒耍滑。在这个全靠手工操作的家具厂里,他出的活又快又好,任务总是提前完成。只是由于他天生嘴讷,与同事们关系不太融洽,进厂半年多,还有一大半工友的姓名他不知道。而且,他实在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整天总爱凑在一起穷聊瞎扯不干活,还总爱抱怨任务重工资低养家活口太难。阿青认为这些人实在不够男子汉,哪有男子汉像闲得嘴臭的婆娘们一样,总扯那些东家长西家短的淡话?养家活口是男子汉正当名分的责任,又有乜可抱怨的?而且,阿青认为像他们这样干活,就连拿那一百二十元该脸红,还有脸埋三怨四的吗?不过他从不开口说人家什么,也从不参加他们那些少油没盐的谈话。他连听也不想听,整天埋头干活,完成任务就收家伙回家。这样,好工人阿青在家具厂一干又是三年多,直到终于有一天,他用锋快的木匠斧子劈开厂党高官吴驼子那个驼峰似的弓脊背。
琼岛汉子阿青,眼看着锋快白亮的斧尖,很准确的划开了吴驼子那个弓弓的驼背,他觉得很是干脆利落。他甚至没有听见斧头劈开脊骨时轻微的“嚓嚓”声响,他只感觉到一阵令人快意解气的轻轻颤动从斧尖经由他的手掌手臂,一直传到自己那颗似乎爆得血糊糊、疼得抽筋一样七歪八扭的心里。他的心,一时间不疼了,很快意,快意得使他直想放开喉咙畅畅快快的大笑他老母一阵;或者是,痛痛快快地嚎他老母一喉咙,让他阿青那男子汉的眼泪水水,痛痛快快地流它个通通畅畅舒舒服服。可是他却什么也没有作。他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他只是睁着深幽幽的黑眼睛,极清楚明白地看着眼前吴驼子那个正在慢慢裂开的弓脊背。斧尖过处,那弓得高高的背脊失去了沾合力似的从正中开裂成一个红糊白黄的大豁口。原被紧紧包裹在那个扭曲变型胸腔子里的五脏六腑肠子肚儿,哗啦啦地涌流而出,随着吴驼子来不及扭头看看背后究竟发生了一件什么事便慢慢向前倾倒的矮身子,软唏唏地落在他自己身上大豁口下方的腰上屁股上,还有一些胡乱拖在地面的刨花木屑上。然后,才从那些被斧尖划破的皮层中脏器上慢慢浸出鲜红的血。
阿青看看那些花红紫绿的肚儿下水,狠狠吐了一大口唾沫。他不怕,他见得多了。他觉得这个阴阴险险的驼子,除了那条舌头硬要像刀子一样总是往他阿青心尖尖上戳之外,那弓背的骨头也跟他阿青曾开过膛的猎物们的骨头没有乜野两样。那肠子下水里也照样装着黄黄的尿粪巴巴,臭气腥气并不比任何野物的轻。那两腿弹弹挣挣的样子也跟野物差不多嘛!“为乜你总要欺我阿青?你以为我阿青的阿爸,我的阿羽,也是你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牲骂得的、辱污得的么?!”
男子汉阿青,看看再不弹腿的吴驼子,又看看自己手中那把心爱的斧头,松开手,让它跌落在自己的脚边。然后,对远远围住自己的工友们笑笑,对站在最前面的木呆呆的厂长说:“厂长,莫怕。我同你到公安局去。我识路,我在依多做过家具的。”
木匠林阿青斧劈党支书吴世怀,然后投案自首这桩大案,一时轰动了古城明州。沸沸扬扬的街谈巷议,成了人们饭后茶余津津乐道的新闻话题。有好事者闲得无聊,便四处寻缝觅隙的向家具厂的熟人朋友亲戚,打听关于木匠阿青的一切。然后再以极权威的口吻气度,向人们发布各种对的错的似是而非的小道新闻。唯独家具厂的干部们对此事讳莫如深,被人问及时总总吞吞吐吐言不由衷的说阿青是个好工人,吴书记是个好书记。至于阿青这个好工人为什么竟会行凶杀人?吴世怀这个好书记又因何而招致杀身之祸的?却个个都以“不知道”三个字来宣布他们的“无可奉告”。是以小道消息越传越凶越传越离谱,说什么怎么说的人都有。最邪门儿的说法,莫过于说吴驼子年老身残,竟然还打起合同工林阿青那个原市高官儿媳的老婆,年青有才气的凌虹羽的主意!甚至还有说吴驼子已经得手,这才吃了凌虹羽丈夫阿青木匠一斧的!
小小的古城人口不过十万,几乎人人都有一大群熟人朋友亲戚。如果您企图追出这些谣言传说的出处,却是极艰极难极不可能的事。说的人唾沫纷飞信誓旦旦,听的人唯唯诺诺心照不宣;然后这听的人又向别的听众如此这般一番。于是一传十、十传百,但只见唾沫飞溅,舌条绞转,那些个左耳进右耳出的言言语语,便成了人人皆曰可信的“真理”。这个便是“公众舆论”的厉害,说白了,就称之为舌头口条杀人不见血!因为任谁说出满口白沫,那也是白的而不是红的。
但是时代毕竟前进了,已经是八十年代了。经过文化大革命的人们,而今又在改革开放的年月,人们都开始学习用脑子想事儿,以实事为根据。所以,有很多人都对这些泛泛之谈并不以为然,都想在下个月初开庭审理的旁听座上把这件事听个清楚明白。于是,从前不太关心法律的古城人,这次倒是十人之中有九人想弄到一张法庭调查旁听证。凌虹羽是不必操这份心去弄什么旁听证的。作为凶手的家属,她有权参予法庭调查。哪怕是这种调查听证将会令她心胆俱裂,她也不愿逃避,更不想逃避。她是三个月前接到公安局的通知的。当时,她因宫外孕接受手术剖腹治疗出院才8天。算来,她的阿青已经有三个月零两天没回家了。她的阿青一去不返的头天夜晚,虹羽听见阿青睡的小木板床整整吱吱嘎嘎响了一夜。那小床是阿青怕自己夜晚碰了蹬了才出院的虹羽那长长的刀口,特特从白梅家背来的。他的虹羽才从鬼门关上逃条命回来,那长长的伤口还红红嫩嫩呢。阿青连用手去摸摸也不敢,他怕自己粗粗硬硬的手括疼了那伤口,怕又从那刀口里流出血来。他的阿羽在开刀住院的前前后后已经流了很多很多的血。刚刚养好的身体养红的脸儿,又瘦得屁股尖尖的身板单单的脸儿纸一样白了。而这,全怪他阿青心切切的想要什么儿子!为了这,阿青不止一次背着他的虹羽狠狠捶过自己的大腿自己的头。
虹羽没有叫他也没有问他,她以为阿青仍是为“要儿子”的事内疚,为自己受苦受折磨而心疼。再者,自己住院出院这十几天,她的阿青也受了不少苦累,她想让他好歹歇歇。
虹羽只是不明白阿青为什么总是不听劝,晚上整夜在医院守着,白天还坚持去厂里上班。惹得白梅兰兰师姐妹们背地骂他“财迷”!她也不明白阿青这几个月虽然上班一天不缺勤拿回家的钱却少了很多,每月才三十块。还有,前几个月晚上天天加班给人打家具的钱也没拿回家来。好像阿青手边实在没钱,要不,自己这次住院,阿青决不会先从母亲手里“借”两百元预交住院费的。他不喜欢听母亲那无休无止的唠叨,更不喜欢看母亲那张拉得长长的脸。这些,虹羽都不想问他,因为她知道阿青一定有不得已的原因。更因为这些问题都涉及到钱,虹羽不想为钱使阿青更加心烦,因为母亲整天钱长钱短就够让人烦的了。她们夫妻结婚三年多,可从没因为钱有过什么说道。
那天早上起来,阿青的脸色比以往更难看,显得心事沉沉的,沉得让熟悉他的虹羽实在担心。临上班前,阿青进房坐在虹羽的床边上,伸手摸摸妻子的脸,声沉沉地说:“阿羽,我没事的,你莫挂心。我会早点回来,给你买条活才鱼回来。妈、妈讲吃了伤口好得快。”虹羽把他的手紧紧握住说:“阿青,有心事说出来,别闷着,啊?我们是夫妻,是好朋友,别闷坏了身体,我会更着急的。是不是,厂里……”阿青急急地说:“没、没、厂里很好。阿羽,为着你,我乜事也会忍耐的。你放心,我走着。我没事,你宽心养病。我会早些回家的。”
那天晚上直等到上灯时分,阿青都没回来。阿青厂里的厂长却来跟妈在门外说了几句话就匆匆走了。妈对虹羽说阿青厂里加夜班,不回来了,让虹羽不要等他。那天晚饭后,妈出了一趟门,回来后沉闷闷地吸了一屋子烟雾,也好像一夜都没睡似的。
第二天一早,两位穿制服的公安干警来到虹羽家。拿走了阿青换洗的衣物,给虹羽带回阿青的当月工资──30元钱。
听到这样塌天的噩耗,虹羽却没流一滴眼泪,她似乎已经没泪可流了。她只是躺在床上怔怔地睁大双眼,整整盯了灰蒙蒙的水泥天花板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也不说话,任谁劝她也不开口。第四天早晨,虹羽起床穿好衣服对妈和眼红红的白梅说了一句:“我得救他,他一定不是故意杀人。现在,不是可以请律师为犯人辨护的吗?”说完出门不回头地走了。
从那一天起,虹羽拖着1.67米高,只剩下四十二公斤重的身体,风飘飘地奔走在所有能够有半点希望帮助她救她的阿青的人们之间。她坦然面对各种各样的目光;默默承受各种各样从她身后追着掷着砸着她的背脊的议论;尤其需要以最坚韧的毅力忍受来自死者家属的斥责谩骂和最下流粗野的污辱甚至抠打撕扯。她不怕,更不在乎。她相信她的阿青不是一个凶残成性的人。她只是要救她的老老实实的、从不惹事生非的丈夫。为了这个,她凌虹羽可以忍受一切付出一切。
可是,从那古城当时尚属凤毛麟角,且又十分同情虹羽夫妻的谭律师的各种调查来看,对阿青有利的证词几乎少得可怜。虹羽和谭律师奔走一个月的调查取证,阻力很大障碍重重。被调查的人多数不肯正面回答律师所提的问题,反而很奇怪的问律师:“阿青再老实,他毕竟杀死了吴书记。厂里有十多个人亲眼看着他一斧劈死的呢!难道,找出了原因就可以不偿命吗?俗话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嘛,对不对?”说话的人一边说一边还拿眼盯盯虹羽,似乎认为虹羽连这也不懂,只想着救自己丈夫,全不为吴书记的老婆孩子想想,太也自私了些。
也有些较知内情的人,由于种种顾虑,总总吞吞吐吐,叹叹息息。语气中总流露出:人情可恕,天理难容。阿青虽是全厂公认的好人,可要想救他性命,除非日出西山!然后,摇头叹息,劝虹羽和谭律师不要空耗精力枉费时日,还是等着给阿青安排后事吧!
最令律师灰心丧气的则是阿青自己。为了救他,律师谭秉义已经很多次见过他,看看离开庭只有三天了,阿青还是一句老话:“我杀了人,我该死。我只想见阿羽一面,死也甘心。别的,我呒话讲。”可是,证据凿凿的杀人重刑犯在未定案前,是不能见家属的,这一点任何人也不能特殊。谭律师精疲力尽的向虹羽表示,他最终也许只能在法庭上做做摆设。因为根据手中的材料,他的辩护对阿青的量刑将毫无意义。他谭秉义已经黔驴技穷、无能为力了!言内话外,透出几分悔意。虹羽当然明白,这种结果对于初开业的个体律师事务所及初出道的好心肠的谭律师本人,亦是无可估量和无法挽回的损失。虹羽更知道阿青的个性与固执。她拿出律师费塞给谭秉义,同时声明,如果谭律师宣布因为被告不肯合作而不去作法庭辩护,她凌虹羽也同样感谢他这三个月来的努力。她知道他是一个好律师,他已经尽了力,她只是想尽量减小他所承受的精神压力和名誉损失。谭律师推回那迭钱,说有人已经付了律师费,还说难怪有人对她凌虹羽念念不忘呢!说他谭秉义一定要上法庭为林子青辩护,还要争取在这三天之中设法取得对阿青有利的证词。“因为,像你这样的女人是值得尽心尽力帮助的。我不是还有三天时间吗?这三天,我一个人去调查,你就不要出面了,这对调查有利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