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饭时,虹羽噎噎哽哽硬是塞下大半碗饭。她不死心,她还有希望,她的阿青也还有希望。她不能在知道最后结果之前就活活饿死,更不能因为体力不支的缘故不去参加法庭公开调查裁决。即使救不了阿青,她也要彻底弄清楚他究竟为什么会像杀死一只兔子似的杀了那个驼背书记。而且,她还要见她的阿青最后一面,所以,她不能倒下,万万不能。
晚饭后,虹羽正在收拾碗筷,忽听有人轻轻敲门。等她急急把门打开,门外已是空无一人。沉沉暮霭中,有人正逃似地匆匆离去,看背影像是阿青厂里那位木匠出身的厂长。虹羽转身关门,看见脚边有一封厚厚的信。信封上写着“凌虹羽同志速转谭秉义律师”背后还写了“十万火急!!!”四个大字和三个大大的惊叹号。
眼前就是明州市人民法院审判庭。凌虹羽面对审判庭三个凸出的黑色大字,心中突然感觉到它不同寻常的份量。审判庭三字上面正对着判字的地方,是代表国家权力象征的金色国徽。这里,就是一切为非作歹,违犯了国家法律,损害了他人人权、利益甚至危害了他人生存安全的中国人,受到正义的审判与惩处的法律殿堂。凛凛然森森然,令无论有罪与否的人们都不禁肃然,或战栗惊心或深怀敬畏。从前,这里是任何一个遵纪守法、过着正常而平淡生活的寻常老百姓不愿也不想来的地方。眼下,面对它那高高的铁栅门站立不前的凌虹羽、白梅夫妇及虹羽的老师傅就从未来过这个地方,他们仅止因为别的事情从它门前匆匆来往过。虹羽的母亲李丽青因为年老体弱不胜重荷而病倒了,她不能来。虹羽的师傅便因此代替虹羽的家长来参加这次公开审判。
虹羽深深吸了几口气,迈步走上那五级石阶,走进法庭那深深的大门。虽然开庭还差十分钟,法庭大厅可容六百余人的旁听席上早是满满的,座无虚席。当然,犯人家属席尚空四个座位,那是不能也不会为别的人所愿意占据的。那座位在最前排左边,正对辨护律师的席位,而公诉人检查官们的席位,则是在面对厅堂的法官席右侧稍下方。看上去离律师席仅止三、四步之距,几乎是面对面的。而虹羽的座位则在距公诉人席十步以内,她因此能够很清晰地看清楚检察官头上的金色帽徽,那也是一枚国徽。虹羽心里一阵莫名的轻松。她相信,在这到处都是国徽的地方,她的阿青一定会被证明不是蓄意故意杀人的,他只是因为过分气愤而一时失手劈死了人。而且他并没有逃跑,而是投案自首了。谭律师说,根据那封厚厚的信中所说的情节,还有他后来以这封信为依据,调查有关知情人所取得的证词,只需证明阿青不是蓄意故意杀人,法庭就应该本着坦白从宽的原则,在量刑时酌情稍稍减轻对犯人的刑罚。只要不被判立即执行的死刑,哪怕是死缓,阿青就算保住了性命。
犯人的站位在法庭正中间,正在主审法官的对面。一圈一公尺见方、高过犯人的腰围以上的小木栅栏里,今天放上一只方木凳。站栏里空空的,犯人还没提到。可是,在离站栏不出十步的死者家属席上,早坐了十来个泪汪汪眼红红的死者家属。
虹羽一进大厅,立即被睽睽众目所围裹、所针砭、所淹没,好像她本人就是那个一斧劈死了家具厂书记吴驼子的杀人犯似的。虹羽觉得,那形形色色的目光丛中,似乎也飘来一缕缕、一束束、一股股温温软软的善意与力量。那缕缕善意的目光,轻轻抚慰着自己削瘦的脸庞,那股股有力的目光,则想极力支撑起自己瘦弱的腰脊。虹羽不用细看,就知道那些柔柔的目光定是来自自己的好朋友兰兰、大喜、古慧英、文洁和自己的那十数个师兄弟姐妹们。真亏了他们怎么能够弄到旁听证的!呵,厂党支书老袁也来了,还有邵林、王仲明,甚至还有他们几个自己熟与不熟的哥们儿!他们,他们一定不是来看自己笑话的,因为他们眼里只有同情而并没丝毫幸灾乐祸。
可是,还有一束目光,是那么深深远远热热络络,它甚至使虹羽觉得那份温柔厚重直接抚慰承托着自己那颗实在不着边底的心!虹羽却一时想不起、找不到那目光的主人。虹羽站住脚,回过身去用眼用心寻觅着,她似乎觉得自己的目光正撞在那束关关切切的目光上!那里,在那离门不远的走廊边座位上,坐着一个头戴猴毡帽,身穿大棉袄的高个儿乡下汉子。他的棉裤脚管上和大棉胶皮鞋上满是黄泥浆,他只好歪歪地坐着,把泥脚泥裤管儿伸向走廊的一边,以免弄脏同座人的鞋袜。借着走廊的光线,虹羽看见那乡下人脸上胡茬乱糟糟的,却仍然遮不住颊上那些深得可怕的伤痕。一付墨镜架在他那高高端正的鼻梁上。呵,他是盲人!盲人也会有目光吗?不,不对,盲人是没有目光的,他不能射出那束神奇的目光。“唉,自己这是怎么啦?也许,那束目光其实是不存在的,那只是自己内心的需要和幻觉而已。”虹羽想着走着,跟师傅白梅四人一起走到犯人家属席坐下。立刻,她便被死者家属那恨之入骨、恨不能生吞活咽了她凌虹羽的目光盯得牢牢
的,浑身发凉。
大厅外的门厅里一阵喧喧哗哗,大厅里立刻一阵人声沸沸扬扬的嘈杂。原来,犯人被四个荷枪实弹的武警押进来了。“呵,犯人!我的阿青,怎么成了杀人犯?老天,这到底是为什么?!就为了那两套家具钱?就为了那被扣发的每月90元工资?啊,阿青,不值呀!实在,不值得呀阿青!”虹羽心里苦苦地叫着,嘴唇却哆嗦着发不出半点声音。她看见她的阿青头上包扎着一圈厚厚的白纱布,白纱布上浸出鲜红的血迹。他的脸颊上有好几处青肿红紫。他的双眼睁得大大的四处张望,他的头因而昂得高高的。他的腿不知道是因为疼痛或是颤抖,趔趄趄地走得很不稳当。而且因为他手上戴着重铐,走路时发出当啷啷的声响,更回衬出大厅里突然的寂静和他本人重刑犯的身份。仅三个月,阿青就再也不是离家时的阿青了。
突然,阿青急煎煎的目光碰上虹羽哀伤不解的眼睛。他大声叫着“阿羽!阿羽!阿羽!”同时猛然向前冲去!他要看看他的阿羽,他有三个月没看见她了,他反反复复再三求告都不能看看他的阿羽一眼!今天,他顾不得那么多了。
一时全庭哗然。武警立刻覆行自己的责任,用力拦阻住阿青,把他押进木栅栏里,按住他坐好,面向法官席。九点正了,立刻就要开庭,可阿青不肯坐下,也不肯面向法官。因为,那样他就看不见虹羽了。
法官示意武警由他站着,摇摇铃叫了几声肃静,宣布开庭。然后宣布法庭纪律和审理程序。
虹羽和阿青却无心听他说些什么,夫妻俩用目光,用他们心灵之间的特殊语言在对话:
“啊,阿青,阿青!你头上的伤,疼吗?”
“阿羽,我没事。你瘦得脱形了!是我害你!”
“阿青,你怎么啦?为那点钱,不值,不值呀!”
“阿羽,我的好人,我不为钱。”
“那是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对律师说?”
“我是为……唉,有乜好讲的?没用的啦。我杀了那畜牲,死也不悔。只苦了你了!”
“你不该呀!阿青,有什么事,值得拿命拼?”
“阿羽,人活一口气,你唔知吗?我不悔。就只放心不下你,还有阿兰嫂嫂和阿岩。”
“阿青,你莫只想到死。律师还要为你辩护呢!”
“没用的,没用的,阿羽。他家的势力好大,在监里也可打死我呢。我不死,他们不会放过。”
“不,不。你看见国徽了吗?国徽就是国法呀!”
“阿羽,我总是杀了他,该我偿命。国法也讲杀人偿命。我死了,你莫太伤心。我是该死。”
“不,不,不!阿青,你一定有心事,有冤屈说出来,也好讨个公道。”
“阿羽,真的有用?我,我是被逼的!”
“阿青,我心里明白。你说出来,心里舒服些。实话实说,就是死也要死个清楚明白!”
“好,我讲。法官问我,我就讲。”
“阿青,全说出来,别憋在心里。千万别发火!好吗?好好说,好吗?”
“好,我不发火。死都要死了,还发乜火?见你一面,我死也心甘。我不发火,不发火。”
虹羽听见法官说:“现在,请辩护律师谭秉义进行答辩。”急用目光止住阿青,示意他坐下,好好听。阿青便端端正正面向法官坐好。这时,厅内静得连一口针落地也能听见。人们连呼吸都屏得细细的,以便能够听清楚这位建国34年来,古城明州第一位为杀人犯辩护的谭律师说的每句话,每一个字。因为,这对大厅里所有的人都是第一次。甚至对坐在高高的公诉席法官席上的检察官和法官来说,也未必不是第一次。
谭律师站起身来,整整仪表,翻开卷宗,清清嗓子,审判大厅立刻响起他那清亮平和、中气很足的男中音:
“法官先生,公诉人先生,以及关心本案的先生们女士们,首先,请允许我说几句本案以外的话。今天,我作为一名个体执业律师,能够站在这里为案犯林子青进行辩护,这本身就体现了我们国家法治与民主的进步。用句过时的话说,这才真是史无前例的。但是,有的人思想跟不上我国日渐完善的法律新规与制度,竟然私下威胁见证人,当事人,甚至律师!在这里,我要提醒这种人注意,这些行为本身,已经触犯了我国现有的法律,已经构成犯罪!我诚恳地劝告这种人,不要蔑视法律的尊严,不要继续去干那种违反法律法规的事情。在这里,我无意将事情真相公布于众。因为,这会延长本案的审理时间。现在,在我进行答辩之前,我请求法官先生允许我先问犯人一个问题。谢谢,谢谢法官先生。犯人,我要求你回答下面的问题。注意,你只须回答是与不是。听明白了吗?好。犯人,你头上伤口和脸上的伤是你自己撞墙造成的吗?”
阿青抬起头,眼里腾起怒火,嘴却紧紧闭着。
检察官站起来说:“我反对。法官同志,这与本案无关。”谭律师说:“您是说了解有关犯人本身的问题与本案无关吗?法官先生,是这样吗?”法官略一迟疑,说:“反对无效。”那位胖胖的中年检察官悻悻地坐下,暗暗自悔失言。谭律师说:“谢谢法官先生。犯人,请回答,你头上脸上的还有身上腿上的伤,都是自己撞墙造成的吗?是,还是不是?”
阿青抬眼看看虹羽、看看律师、又看看法官和他头上的国徽,很清晰地大声说:“不是。”全庭顿时哗然。法官摇摇铃连连说肃静、肃静!
谭律师清清嗓子又说:“法官先生,我还有一个问题,本应当由受害人回答的,可是他不幸死亡。在这里,我愿他的灵魂能够安息。我要求,这个问题由他的长子吴国栋先生回答。”三位法官略一商量,主审法官说:“法庭调查,允许提问。吴国栋你应该回答律师的问题。”吴国栋站起来,不知道这位律师会问什么问题。可刚才谭律师对他亡父的尊敬语气,使他解除了几分对律师的敌意,认为这不过是他舅舅说的“走走过场而已”,他吴国栋不能让人笑话是个没见过阵势的雏儿!而且,他长这么大还不曾被人称作先生的,他听着很舒服很受用。想着,他故作大度说:“律师请问吧,凡是我知道的。”谭律师说:“好。1984年2月至4月,犯人曾利用业余时间为你家打过两套家具吧?”吴国栋怔怔,心想这有什么呀?何况,这事儿很多人都知道的,不能抵赖。便点点头说:“对,是打过两套家具。”谭律师又问:“是你父亲为你们兄弟结婚准备的,对吧?”
“对。我跟国梁一人一套。”
“当时,你父亲还付过犯人报酬的,对吧?”
“对呀!我爸给他两条湘灵牌香烟,他自己硬是不收嘛。”
谭律师笑笑说:“谢谢,谢谢吴先生合作。请坐下。法官先生,检察官先生,各位先生们,女士们!本案经过,并不像公诉人所陈述的那么简单。
案情要从吴、林两人的种种矛盾与争论说起。我的法庭陈述,就从这两套家具、两条香烟开始。从公元一九八四年二月二日起,我的当事人林子青,每天利用下班后的业余时间,晚上七点至十二点,为吴世怀书记打制木器家具。三个月后,两套家具做好了。第二天,五月三号中午,吴书记请林子青吃了一顿便饭,然后拿出两条香烟给我的当事人,而绝口不提双方商定的每套家具二百元工资的事。林子青当时虽然很生气,却不好说什么,只得以不会吸烟为由拒绝接受香烟。事后,林子青在吴书记的默许下又接下了吴的一位亲戚的一套家具,双方议定按市价付款四百元。请各位注意:当时的市价是五百元一套。完工以后,林子青几次去拿钱均未拿到。最后,因为对方说工钱早已给了吴,让我的当事人向吴去要。林子青无奈,只好向吴开口,吴每每推诿其词。几次三番之后,吴恼羞成怒,于七月五日上午在工厂办公室与林争吵起来。说林不务正业,私自外出走资本主义道路,挣黑钱!还不知道挣了多少,让林写检查老实交待。林不服气,说除了上叙三套家具,他从未私下给人打制过家具,叫吴凭良心说话。吴极为生气,当即便命令财会室每月扣发林子青工资九十元,每月仅发三十元生活费,以打击厂内走资本主义自由黑包工的不正之风。
本来,我的当事人在有关领导的劝说下已经忍了这件事,连对其妻子也没有说出一个字。不幸,今年八月三十日其妻因子宫外孕破裂,造成大流血送进医院抢救。我的当事人身无分文,便对吴提出向财务借款二百元以救燃眉之急。当时被吴一口拒绝,说其妻不是家具厂职工,不属工厂管,让林去找其妻单位解决。林又回家向其岳母拿钱才将其妻送医院住院治疗。由于误了其妻的治疗时间,几乎造成其妻凌某的死亡。我这里有医院诊断书为证。
其妻脱险出院后,身体极其虚弱。我的当事人作为丈夫,当然心疼心焦。万般无奈,林又于九月十四号向单位借款,并申明是因为其妻单位已经为其妻付了大笔医疗费,自己实在不好向其单位再开口借钱的缘故。当又遭吴拒绝后,林子青便说:‘男子汉养不活家口,还要这样的单位何用?这样不管工人死活的书记心是黑的!’吴很生气,当即反唇相讥,说他本是一个臭战俘的儿子,又讨了一个别人不要的破鞋做老婆,像他这样的人还配作男子汉吗?当初如果不是厂长已经同意,他本来是不同意收下他这个活王八崽子的!现在合同期未满,你的证明,身份背景材料都在我手里捏着呢,你还能跑到天上去?好好给老子老老实实干满十年。当时,幸被在办公室的三位同志劝阻才得以平息的。所以,能够证明一这情节的共计三人。第二天,九月十五号,是发放工资的日子。林子青上班后,去财务室领工资,还是只领到三十元钱。
以下是始终在现场的两位证人的证词:阿青他领钱后心情很不好,回到车间闷头磨自己的木匠工具。约四十分钟后,吴书记进车间检查工作。见阿青还在磨工具,就大声说他故意磨洋工,几件工具磨了四十分钟,证明厂领导对他扣发工资的处罚是正确的英明的应该的理所当然的。还说阿青磨好工具是为了晚上去干私活黑活。阿青抬起头说吴书记这当书记的心才是黑的,问吴书记到底要扣他多少工资才够?吴书记说:‘你一天不写检查,一天不承认干了多少黑活,就一天不停止扣发你的工资。’阿青说:‘我实在是不会写字,因为老婆病了要钱买营养,求书记发发善心,不要再扣我的工资了。’并保证今后决不外出给人打家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