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星回到山里,心情极好。
这个山区县的县长换了一位年轻的大学硕士生。大山里的人都觉得极是稀罕,如同他们的家乡来了一只国宝级的大熊猫似的。
靠山村有位老头听说了这事儿,还特地背上干粮,走几十里山路,专程到县上去看看他,听听他怎么说话。回来后逢人就说:“可了不得啦,那县长娃,二十啷当岁,圆圆脸,说起话来文声小气,可亲热了!人家那学问可大,听说还给咱县画了个啥远远的观景图呢!还问咱有啥意见、建议啥的。说咱想过上好日子,就得治穷,治愚、治山、治水还要治路。那就全得靠咱本山本地的老人们多出主意多想辙。看人家这话说得!哪像你们这些小崽子,总嫌老的多爱念叨,老不死!咱这山这水,兴许真得变样了。
好几十年,光这呀那呀的闹腾,也没见个真章实道道。这回可动实的了。听说这县长娃还是个大学士呢,大学士可就是天上的文曲星!文曲星下凡,世道要昌盛呢!”这老头边说边掉泪,他就是罗星的继父。有些人听了老头的话,牙呲呲地啐着口水,他们不信。那县长娃他们也见过,他说的话他们也听过,那是在有一台黑白大电视的(17英寸)张淑文家里的电视上。
“嗨嗨,这老头,见了学生娃县长一面,老牙都快叨叨掉了。咱可不能靠那娃,咱靠咱自己的人。早些年,工作组,社教组,扶贫干部救苦队,咱见得可多了去了。一拨一拨儿的,工作组嘛,那是工作完了就走嘛!嗨嗨,这县长娃干几年往上一升,就‘古得儿拜’了。咱还是信咱星哥,还有淑文姐,续武,文杰,还有老支书稳靠些。这几年,咱星哥,淑文姐跟石头哥在外头吃苦爱累的给咱挣钱,这公路眼看就通了,星哥他咋还不回呢?他虽看不见咱们村的大变化,咱们可都能看见他呀!嗨嗨,咱可以带他去听听娃们念书那个好听的声音呀!咱可以带他去摸摸那些果树壮壮的杆儿呀!星哥可把咱靠山村的爷们、娃儿、娘们盼苦了哇。嗨嗨。”
有人哈哈笑着说:“二山子,你说有娘们盼星哥,是不是你那去年新娶的俏娘们啊?”二山子脖颈涨红了,挺大声的说:“是又咋样?是又咋样?要不是星哥这几年苦熬着挣回几十万,咱村能有现在这模样?我二山子这辈子还想娶老婆?只要星哥看得起,俺二山子啥都舍得让给他!”“嗬,那你小子咋办?晚上又抱个糠皮枕头亲嘴儿?”
“你他妈才抱糠皮枕头呢!我,我不会再娶一个?”
“嗬嗬,这小子,狂了你,反了你了!看,你媳妇儿来了,还不快跑!”
“在哪儿呢?我咋没见?哟,好男不和女斗,我打不过你,还跑不过你吗?哈哈哈……”二山子敲着饭碗跑得比兔子还快,留下一串叮叮当当。慌得他那媳妇儿大声叫着:“别跑!回来!看砸了饭碗!这败家子儿,刚吃了几顿饱饭就狂得!”
这是罗星家乡靠山村口大金桂树下的一场喜剧。
靠山村的老金桂,远近闻名,那是因为它老人家实在有了一大把年纪,据传少说也有二百多岁呢。这几年,靠山村三、四百口子人,除了老的,吃奶的,还有奶孩子的娘们,很多人都愿意把晚饭端到这位老祖宗周围来吃。
为什么呢?因为山里人吃上白米饭了嘛,山里人的伙食好了嘛。要说山里人的伙食好,那也只能在山里头说说,跟这几年有些城里人可不能比,山里人也不去跟别人比,他们心里觉得很满足。山里人的伙食很节俭,通常是一大海碗白米饭,小干鱼儿小虾米炒红辣椒,再堆上两筷子自家种的碧绿新鲜蔬菜,就能吃个肚儿圆了。他们不挑吃食,他们还不富裕。能有这样的饮食端给老祖宗看,他们就觉得很光彩,很可以让老祖宗放心了。
许多年前的那吃食,黑不溜湫清汤寡水,家家都躲在自家灶前灶后吞着喝着,谁也不端出来让它见天日。为什么呀?怕老祖宗见了难过流眼泪水儿呗。再说了,这老金桂近几年特高兴,花儿开得旺旺的,小南风儿一吹,香气能醉了全村的老老少少!这份享受,城里人有吗?清早起来,鸟儿叫得脆脆的甜甜的,空气清清的香。这份享受城里人有吗?嗨嗨,这要是城里人跟山里人来个大换防,山里人还不定肯换呢。
又为什么呢?山里的人,不能习惯城里那灰尘,那空气污染,那超分贝的噪声嘛。就是那自来水儿,也赶不上这山里的泉水甘甜滋润能解渴!要不,张淑文那早就病歪歪的老娘,为啥越活越健旺了呢?还有,张家三兄妹和她们那老爹老娘,为啥前几年闹落实政策,上面说让他们回明州还回他们城市户口,他们全家就愣是不肯要,不肯走呢?那张淑文,就是在这老金桂下对老支书跟全村的老少爷们跪着起誓,说今生今世、子子孙孙,决不离开这收留了他们、养大了她们的靠山村!张家老二张续武,当了筑路队长,没日没夜的领着人干,从不叫个苦道个累的,真是条铁打的汉子!
可他说,他怎么干都是应该应份的,他是在报恩哪。老三张文杰,今年29岁。书念得迟,大学还差一学期毕业。上大学去的那头天夜晚,抱着老金桂哭了个够。以后每年回来,总总要坐在老金桂下陪它半宿,走的头天晚上也一样。今年暑假回来就和老支书核计了几天几夜,说他不会留在城里端公家的铁饭碗,坚决要求老支书同意他回来,跟大家伙儿老少爷们一起干。还作了个靠山村十年开发计划,算出需要多少资金才够运转。嗨嗨,这大学生说话想事儿就是不同,气魄大着呢。你说,靠山村的人,自己有自己极实在可信的大学生,还会稀罕那学生派儿的县长娃吗?靠山村的人,靠的是实实在在的山,走的是扎扎实实的路,能不骄傲自豪的不愁娶不上媳妇儿吗?
靠山村的人们笑够了,盼够了,也就真的把他们的星哥盼了回来了。当然,罗星也不是全村人的星哥,老支书一辈儿的老人们,都叫他星儿或者星子。这一回,双目不见的这颗星子,却是坐着年轻县长的吉普车,跟县长一道回的靠山村。他还带来了一颗小星子,他那个美国生的儿子罗忆虹。小忆虹长得极像当年的罗星,只是更高更大更水灵俊气些,可把他的那些大娘婶子姑姑嫂子老奶奶们疼得不行。这家送鸡蛋那家送米糖的,慌得尽管见过大世面的小忆虹都不知道该先叫谁。因为那份醇醇厚厚的乡土亲情,是他长这么大还未曾见识过的。
听罗星一介绍,靠山村的老少爷们儿才知道这位县长娃是张文杰在中南农大的校友,呃,就是咱文杰的师兄嘛。这一下,大家伙儿才换了一对信服的眼神儿看他。话也多了,嗑也唠起来了,山里长山里短的,让这位轻年县长长了很多书本上的“硕”不到的知识。大家伙儿直唠到不吸烟的县长娃带来的一条好烟全都散光了才散去。县长却得到很不止值一条烟钱的第一手信息和资料。
当晚县长和罗星都挤在老支书的床上坐着,尽兴地直谈到鸡鸣天亮。他们说了很多,外面的情势,山里的情形,国际国内,无所不谈。真是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从长谈中,罗星才知道楚军县长的父亲是一位老红军干部。当初坚持让儿子上农大,只因为老人是从穷得精光的农村饿出去当兵的。楚军毕业后又修了两年硕士学业。他跟张文杰就是这两年认识、交往的。在选择最贫穷的山区来当县长的这一人生道路上,决定的因素是张文杰和他的父亲。当然还取决于他自己实习时亲眼看见的一户山区农家那一床又黑又臭、状如鱼网的破棉絮。他回家说给他的父亲听了,他父亲痛苦得老泪纵横、直用拳头砸他那条尚留一颗弹头在内的老残腿。嘴里不停的反复说着一句话:“为什么?为什么呀!四十年了,呃呃,我们爬雪山过草地,吃苦遭难拼性命,都是为什么呀?对不起,对不起啊!”
楚军眼红红地说着,喉头哽得发疼。罗星和老支书当然能够懂得老人话语里的含意,他们为老人真诚的赤子之心所感动,久久不能说一句话。楚军长舒一口气,说:“我来这里之前,父亲说,我要是不能在这里坚持住,不能把这里搞好,就不是他的儿子!再苦再难,还能难过他们当年那年月吗?可是,父亲哪里知道,我现在面临的困难,更比他们当年难上几分哪!难的倒不是我个人的生活苦和累。
当然,我们现在的生活待遇,比当时的军长司令员都好上十倍。就是有点苦我也能受,我本来就不是打算来享福的。可就是这个享福让我最感为难。我们县,本是全地区乃至全省最贫困的县。有百分之三十赤贫村,百分之五十的村尚未脱贫,只有百分之二十或者十几像你们这样的温饱村,富裕村可以说没有。至于报上县的富裕村我去过,水分很大,乡亲们的生活及孩子们的入学情况,甚至还不如你们靠山村呢。你们看,就是这种情况,我们有的领导还沾沾自喜好大喜功,还想大修县委大楼,说是县委机关气派些,利于招商引资!还想买进口轿车,说是迎来送往方便。还说只有把来本县考察的人招待舒服了,人家才肯掏出钱来往咱这穷县里扔!这是什么改革开放的思想?整个一些经济思维脑白质缺损!殊不知有很多揣着支票本的投资者,正是被这样的穷县穷吃的派头、作风吓跑的!人家可不愿意当冤大头,把钱白白扔进这些能吃垮山吃干海的血盆大口里去!
现在我们县的主要问题是干部素质太差,严重缺乏正确的经济开发思维能力,尤其是乡村一级干部素质更成问题。连象老支书这样,虽然自己没文化但能够使用人才、爱护人才的干部也不多。还有经济专业人才极少,更缺乏眼光独到、能够主持大局、搞好内引外联的专业性的人才。还有资金,项目,唉,问题多了。有些人还开口闭口‘我县形势大好!’整个一些自欺欺人的政治混混!”楚军说得红头涨脸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他心火旺旺的,伸手端起一杯凉茶一饮而尽。
老支书磕磕小竹子烟袋,咳嗽几声,说:“楚军,好娃,话可不能这么说呀!他们,大多还是没有坏心眼的同志吧?他们那些个毛病,都是几十年的日月磨出来的呀。那时候,传达上面的最高指示,红头文件,谁敢走一丝丝样?就连文化低,念了错别字儿,还得写上好几次检查呢!咱这县,山高地僻的,穷的时间长了,人心都寒了,散了,哪能说变就变呢?星子,你说是吧?唉,人心齐,泰山移。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不易呀。”
罗星说:“楚军兄弟,这么叫你不介意吧?好。既然你不把我们当外人,说了这么多掏心的话,我罗星,就实话直说。好兄弟,你读书多,见识广,一颗心也真真的,这我相信。可你太年青了,所以很有些知识分子的偏激,这可不好
啊!你才来多久?半年不到吧?你知道咱这山里穷了多久?那是祖祖辈辈呀!甚至唐朝的开元,天宝,清朝康、乾盛世,也没能繁荣到咱这穷山区里来呢。就凭你,单单凭你楚军一个人,就能在三、五个月、一年半载或者五年十年彻底改变这一切?那不是,太天真了吗?是,你血气方刚,你热情奔放,你想治山治水,救国救民!这些,都没错都是好的。可你得沉下心来,安下心来,定下心来,大事小事一样一样地去做。路要一步一步走,山要一尺一尺爬,这可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最难的,莫过于必须团结很多人,包括你认为‘整个一些什么什么’的人。一个好汉还要三个帮呢,一个人浑身是铁,能打多少钉?嗨,你是学问高深的硕士生,这些,你其实早都知道早都明白。只是,一到实践中,一面对这些实际的人和事,一时就难以忍耐不能忍受了,对吧?要知道,并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读了大学,有硕士学位,还有一位经过了二万五千里长征的好父亲哪。你想的这一切,还有你想作的这一切,只要是真心实意的,大家伙儿就能理解,就会支持。可这需要时间,需要耐心。要说难,这也许就是难处了。可是,你要不是冲着这份难,你来这儿干啥?还呆在这儿干啥?这儿还需要你这样的领导人才干嘛呢?哦,我们交浅言深,有不顺耳的言语,还请楚军兄弟多多见谅。”
楚军听罗星说了这最后一句,才恍然觉得,是自己刚才默默的听着,没答一句话,引起罗星的不安。自己好歹是他的县长父母官嘛,人家能不注意自己的反映?他赶紧拉住罗星的手说:“哎哎,星哥,你说得太好了,我受益良深。你可千万别跟我客气,那我可受不了。我们虽然是第一次见面,我对你却是早已心仪神往久矣。张文杰跟我说得最多的就是你跟老支书,尤其是你。文杰说起你简直带着一种神圣的崇敬,真的。他说那年他才4岁,你也才十八岁,你和老支书不光救了他们一家五口,还救出一箱极为宝贵的祖国医学典籍。他能够上大学,全亏了你留下的那两大箱书啊。为了那箱医书,
你受了多少苦难,而那苦难你是完全可以避免的。而且,你已经是美国公民了,完全可以留在那里过上等人的优越富裕的生活。可是你却回来了,还为家乡作了这么大的贡献。文杰说,从他懂事起,你就是他崇拜学习的楷模。要不然,我也不会第一次见面就向你倾吐我的苦闷烦恼。今天一见,我是心悦诚服,真是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呀!说实话,你的这些话,我未偿不知道不明白,也想过不知道有多少遍。我父母、姐姐尤其是文杰,都跟我说过,让我反复权衡。我说,我并不计较个人得失,不必权衡什么。文杰说我应该权衡一下我的承受能力和将会遇到的困难,还说到时候我会计较的,实践中会碰到应该计较的很多事情,让我不得不计较。他说下来容易坚持难,坚持干好就更难了。我当时,还以为他是在用激将法呢!”
老支书嗬嗬地笑说:“文杰不会激将你的。那孩子在山里长大,心眼跟咱山里人一样实,他说的那话都是大实话。”
楚军也笑着说:“对对,太对了。这不,我真的计较上了。我一看见有些人那股推着不动、拉着不走的粘乎劲,我就上火生气。我计较的是时间,我心里急呀!”老支书笑得更畅了,他说:“你这当县长的知道心里急就好,好啊!可是,那也不能急得跟火上房似的,心急难喝热汤热粥嘛。想当年,打跑那刚进家门的东洋小鬼子咱还花了八年时间呢,对不对?要想赶走这赖了几辈子的老穷鬼,那时间还能短得了吗?”楚军赶紧说:“对对。我还是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我
想,你张文杰能读了大学回去,罗星大哥能从繁华的美国回来,难道我楚军,就不能在这具有这么大的吸引力的地方呆下去,干好我想干的事?那我还算我父亲的儿子、堂堂男子汉吗?哈哈哈……”
罗星说:“这你可真的想得太简单了,你跟文杰和我都不同。我跟文杰,都是这里生这里长,这里有我们的根。我们在这里吃过苦受过罪,正是这些共同的苦难拉近了我们跟这块土地和人们之间的距离。我们都深深知道这里究竟需要什么缺少什么,我们心里有底。喜欢计较的人,说到底还是因为患得患失,可乡亲们能有什么好计较的呢?谁也不会在穷与富,苦日子与好日子之间计较什么吧?楚军兄弟,这就是我们与你之间的差别。
说白了,你是缺少我们这种对这块土地和人们深切的理解和感情哪!你头上毕竟还有顶乌纱帽,而我们却没有。你计较时间,那是因为你还是很想早一些作出看得见摸得着的成绩,或者说你的政绩,所以你会发火生气,急于求成。而我们也计较时间,那只是为了乡亲们的笑脸和孩子们的笑声。所以我们能够心平气和心里踏实,一步一步去干。当然,你还比我们责任大担子重压力也不小,因此你更须要人们对你的理解和帮助。这些,可不是着急生气能够解决的问题。
往后,我和文杰,老支书,还有靠山村的老少爷们,都会实心实意帮助你的。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楚军能够踏踏实实的坚持下去,老乡亲们大家伙儿都会理解你支持你的,你就放心吧。我们山里人,虽然有几分倔气,心眼儿可实着呢。”老支书说:“星儿说得对,山里人的心,就像青石岩一样实衬。山里人一旦明白了你的心,就会象一座石山一样支撑着你。楚军,那为国为民的事,你想怎么干你就放心大胆去干吧!担心上火的干啥呢?最不济,你不是还能落个结结实实的身子吗?比你爸那辈子人,危险少多喽,你说,对不对呀?”
楚军哈哈大笑,说:“对对,最不济,我还可以扔了这七品乌纱帽到靠山村来接您老九品一村之长的班呢!大伯,您说,对不对呀?说实话,星哥,我倒真想先到靠山村来干上几年。星哥,我说,你还是回来吧,回来给我当顾问,怎么样?我到县医院给你安排个治疗室,你不是可以兼而顾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