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敌国内乱之时,有人想要隔岸观火,也有人主张趁火打劫,乘虚而入。当消息传至天下人耳中,总会出现有识之士为朝廷谋划所谓的良策,无非还是观火与趁火两面主张。
最后,天下臣民总要看看他们的朝廷做了什么,尤其是而今这般局面,异族横刀在颈,不打不是真朝廷。
“殿下不会为了堵天下人之口,就迫使西北兵将冒险出击。”
“那是,你见过二流子怕丢人吗?”
“曹将军肯定不怕。”姬如年一脸认真的接曹无嬴的话。
“第一次作决断,没赔本。”秋忆鸿则对他们几个笑道。
在他思索如何作为时,先是向老刘询问西北骑军出战之后,还能否自保。至于江南之地,是既没有出兵的条件,也无出兵之利,最多不过光复几座城池罢了。
最能获利的地方还是那草原腹地,北蛮的老巢。
对于西北实情的了解,他秋忆鸿心中有数,但老刘的答案才能给他底气。
至于出兵的缘由则不在堵天下臣民的悠悠众口,而是为了给西北百万民再拼出一段缓和日子。
若不出兵明证秋家铁骑的实力,一旦北蛮内乱平定,秋忆鸿敢断定那王庭新汗的首战之地,必选西北。
“人都贱,越安分寻常就越招罪。保不了一世,就先保一时。”
“呦,大爷!您老的话真是让小辈们振聋发聩,这深度,绝对够得上著书立传了!”曹无嬴跳到老刘跟前,边捏肩边吹捧。
“可在多数人眼中,依然会觉得我们毫无作为。”汤开戎心中反复计较,还是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竹屋安静下来,秋忆鸿看着前方湖面,大部分没有树荫遮挡的湖水泛着明光,让人晃眼。
平常人眼中富饶的江南——秋冥朝国都所在地,未出一兵一卒,反而是贫凉孤困的西北纵马出塞,如此作为,西北民力必然枯竭,怎么看这都是绝户计。
“唉,军中的老卒若是知道了,该作何想。”姬如年打破沉默,叹声道。
“在考虑将军府出兵时,我就准备让大哥节制西北雍凉与西南巴蜀两道!”此话一出,也就惊了四座。
秋忆鸿起身看向他们,沉声道:“既然这朝廷使我顾不得西北百姓,索性找个能顾上的。”
“本是要收权一统,三大节度使尚在,如今反要再添上一个,这天下还能好好平吗?还有,给你自家兄长分权,无异于是在分秋冥朝的民心!”姬如年不同于曹无嬴等人,他只站在局外者,或是扶龙者的角度去思量利害。
“这话听着像是挑拨离间啊。”曹无嬴接话讽刺道。
“曹将军听的不错,我就是这个意思!”姬如年负手站起,迎上曹无嬴的目光。
“啧啧啧,你个小东西还真把自己当人物了。”曹无嬴数步跨来,大有踹他入湖的意思。
“难道秋冥朝的知府议不得政事吗?!”
“在南都朝堂上随你,但我曹无嬴在的地方就听不得,也由不得别人舌根乱嚼。”
“少拿你的意气当盘菜,莫说这世道,单就朝局而言,便容不得第四个节度使出现!”姬如年反提曹无嬴的领袍,针锋相对不让分毫。
“继续,打起来后曹无嬴自缚手脚让着点。还有,诏令已然下达。”秋忆鸿说完便赤脚上楼。
跟着的老刘也没有阻拦的意思,反倒嘱咐汤开戎留下做他二人的帮手,谁势弱便帮谁。
竹楼下的氛围顿时停滞,互拽的俩人一愣不动,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进行,是吵还是打。
一旁的汤开戎挪动竹椅,找了个居中位置以便裁决观战。
“天热,你们下湖相搏好些。”他想着劝架,但又找不到合适话头,只好借天热一用。
“不……许笑,憋着。”曹无嬴睁大眼睛,尽力维持刚才的怒态,快要贴脸的姬如年也如此,一转眼竟都成了故作姿态。
“扔了他!”曹无嬴忍不住道。
俩人松手后,一同对着汤开戎忍俊不禁地笑起来。随着“噗通”落水声响起,无辜看戏的人被扔入湖中。
“做暗卫的咋这样老实?怎么活下来的。”老刘在窗前看着下边的三人笑道。
“谁会跟刁滑的人讲真话,做谍子就得真实。”
“那你跟大爷讲真话,使慕林总督两道军政,怕不怕?”
“怕与不怕无甚关紧,大爷问的是有无猜忌之心。”秋忆鸿凭栏俯身,看着湖中一人成三人,嬉闹无比。
“我原不怕什么,可近来总是梦到将军府的人物,尤其是你们兄弟俩。醒来后才发觉,一个在西北边陲,一个在江南朝堂,这再亲近的情义,也抵不过千里万里。”老刘如田舍间的老翁一般伤感道,杀伐气势全无。
“在南调的西北军中,大爷我才是最想回去的人。今年过冬,这落叶归根的念头越发重了。”
“我知道。原本父皇要你留在西北,毕竟有三叔随我南下,再加上梅鞭君,有他二人已经足够保我。”秋忆鸿收回探出的身子,继续道:“可大哥还是让你跟来,一个人自担边陲,还总怕我这皇帝做不安稳。”讲到此处,平日以二流子样儿示人的太子,竟动容起来。
“所以慕林这小子苦些,并不是大爷偏心,非要你分权。”
先前筹划将军府出兵,他知道秋忆鸿是来讨心安,思索再三还是提出此事来。
老刘并非不懂朝局,雍凉两州九郡——秋家的龙兴之地,最遭诸多官员的嫉恨。
单凭着雍州步甲与凉州大马,秋家就有坐拥半壁江山的筹码与资格。若没了这边陲之地,秋冥朝便是洛冥朝,而结党的官员最喜欢在前朝做官,因那时的皇帝至多平衡各方势力,不像而今这般死死地压制他们。
否则秋忆鸿怎敢生出损士绅之有余,而补百姓之不足的念头。
秋家做了两代皇帝,已经让他们艰难伺候,二十载明里暗里的革新国策,扰的这些太平官不得安生。
所以颇多势力便指望着把西北雍凉道熬干抽净,断了秋家涿鹿天下的本钱。因而在秋长渊继位之初,便有人推动西北改制道府,以往哪有什么雍凉道,唯有一府制,将军府就是西北的一座王宫。
“为了朝局,不得已吸西北百姓的精血,现在,就打我这代起停了。”
“停了好,总归是不晚。”
“别一副伤悲哀愁的女子样。来,大爷给小爷乐呵个。”秋忆鸿转而嬉笑道。
两代皇帝未做之难事,无疑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姬如年所说的分民心,一语中的。朝中官员的反弹尚可抵挡一二,而西北百姓的民心,自此归附于他大哥——这个有权无名的雍凉王,毕竟此次出兵是他秋忆鸿做了恶人。
西北雍凉道,一线赤黑血潮自大漠深处涌起,残阳如血,铁骑北归。塞外的镇北关死寂沉沉,但随着那一线赤潮涌来,这座雄关开始显露出生气。
“副帅原本带了多少骑兵出塞?”坐镇关隘的总兵秦晟,望着远处的漫漫扬尘疑惑道。
“三卫轻骑。”
“看来此战折损不多,约有两成。”
“这还不多?既没有鹰啄军的袭扰,也未遭遇王庭精锐,说白了就是出塞打劫,单单如此便折损两成。”那人又道:“骑军战力下降,想来你们步军也不会好到哪去。”
“自我秦晟接守镇北关,手底下的兵娃子向来嗷嗷如狼崽,到今日还没看出哪里不好。”
“啧,也是。老弱妇孺也能守城,你自然没要求。我们骑兵则不同,从来挑剔!”
“我看还不够挑剔!真要严谨,龙北隆会容下你这等狗东西?”城梯处响起一道威严苍老的声音,全身披甲手握西北制式步刀的项狰登临城楼。
“见过项老。”
“拜见将军。”
“秦晟起身,马栴跪着。”一头花白的老将对着半跪行礼的两人命令道。
项狰,总领将军府步甲一十八卫,梅鞭君创建幽冥卫前,曾作他的副将。在西北军中,能与其相提并论的人,也只有身在江南的刘无问。他二人一步一骑,便可道尽雍凉数十载兵戈。
秦晟与马枬,是近几年才被提上来掌兵的年轻将领,在这等老将跟前自然不敢造次。
铁蹄临城,城门洞开迎军。镇北关作为北蛮南下雍凉的第一关隘,军备物资充足,尚可犒劳这股疲惫之师。
秋慕林踏进镇北楼歇息,这里最靠近外城,平日里也被守将当做处理军务之所。
“项老怎么离开大营到了此处,是出事了?”秋慕林正要歇息,但见总督兵事的老将出现在镇北关,只好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
“副帅先饮茶,老夫这并无紧急军情。”
“您说吧,我边听边喝。”
只见老将自身上解下一物来,看起来像是万般贵重的物品。去掉外罩的黑布,露出一方红木盒,开合处无锁头,是以火漆封缄,盖有兵部印章与太子印信。
开启后,内有两道书信、一枚符令。
“金枝玉叶,这还真似玉叶。”秋慕林端详手中的符令,接着又苦笑道:“与秋风令同一材质,这小子也不分个上下尊卑。”
“将军府出兵第九日,江南的书信符令就到了雍州。太子决心已定,我们接下来如何做?”
秋慕林添茶不语,只是盯着那两道没开启的书信看。
“军中怨念已有,且民间更甚。尤其这次太子下诏出兵后,我们已经没有可用作补充的民力。”
“哪个泄露的消息?选择出兵是我提出的,最终决定出兵是经将军府议定的,何来的太子下诏出兵!”秋慕林猛然起身怒道。
“给我查!传假诏,诬太子,老子诛他……”
“住口!”项狰猛磕茶盏厉声阻拦,继而又道:“是我们的二公子。你慎言!”
秋慕林那句灭人十族的话没有出口,秋忆鸿在他带兵出塞后,又给将军府传来一道诏令,说是慰勉西北上下,但字里行间表明此战出自他一人之意。
“哪个接的诏令?就不能按下等我回来!”秋慕林愤懑道。
“当日,将军府留守的所有官员及将领出府接诏,送诏传诏之人,均为殿下派遣的暗卫。”
“还有这符令公函也是一道捎来的。”
项狰所言,封死了秋慕林再想问的话。
“大公子?老将军?”龙北隆在门外想进屋又没得许,只能多次呼喊。若是仅秋慕林一人在,他厚着脸皮就进去,但项狰威严,他便不敢。
“进来,大呼小叫没个领兵样。”
“咱见到老将军激动忘形,您别怪。”
“来向老夫兴师问罪的?”项狰抚须问道。
“咱是负荆请罪,您老别跟小辈计较。”龙北隆已然知晓马栴在城楼上的言语,手下校尉把不住嘴,他这主将免不了过。
“老弱妇孺也能守城,听听,他作践谁呢?”
“咱,作践咱一人。这小子嘴贱,咱替步军兄弟们惩戒,您老且看。”龙北隆上前伸出手来,掌中握着三颗后槽牙。
“要不是打仗还用的上嘴,绝对割掉他的舌头。”
“不心疼?”项狰脸色略有缓和,他知道龙北隆最看重马栴,西北青壮将领中,此人的骑战之才仅在曹无嬴之下。
但这两把快刀都有瑕疵,一个弑杀,一个狂傲。自打曹无嬴南下,西北骑军的中青一代,再无能压制马栴的人。
“好苗子,须得好好打磨。你若还是管不住,就将其调派到老夫身边,也省的辱没西北军名。”
“老将放宽心,就算给折了,咱也不会再向他松动一条军律。”龙北隆意会老将的思虑,他带兵历来重军功而轻军律,纵容出不少作奸犯科的士卒,也毁了不少好苗子。
“龙北隆,你来不光是向老将军请罪的吧?”秋慕林见他们分说清楚,方才开口。
“听说点消息,来问问公子爷。”龙北隆笑道。
“说给我与老将军听听。”
“哎。”
龙北隆想问的恰恰与桌上未开封的书信有关。
坊间传闻,巴蜀道节度使李诘勇派人到雍凉议亲,想要将其第三女嫁至将军府,据说议亲的队伍已经进入西北境内。
“就这?”
“就这。”
“跟你带兵有关系吗?滚蛋!”秋慕林心中有事,一时间烦躁大起。
“公子爷,美人美不美不当紧,关键这老丈人重要啊。”龙北隆觍着脸上前捏肩捶腿,他倒不是操闲心,毕竟那李诘勇算得上当朝数一数二的老丈人。
“你小子没白多取婆娘,知道娶亲先看老丈人。”项狰在一旁笑道,继而又正色言道:“坊间传闻不假,蜀中贵客已在府上!”
“啥时候到的?咱将军府摆的场面如何?万不能让他们小瞧喽。”龙北隆跳到另一边,伺候起老将军来。
“老夫可没你会搜刮银子,就在将军府按常例招待。”项狰说的不假,他一生无子,而姑娘出嫁后便常住军中,所以并无富余家财。
“兵部的公函,拆开给老将军念念。”对于成亲之事,秋慕林心中毫无波动,甚至还很抗拒。
“授将军府副帅大皇子慕林节制凉蜀,总督兵政,一切事宜自行定夺不必奏请。”龙北隆念至后段,语调陡然一变掩不住的笑:“节制巴蜀,下策用兵,中策和谈,上策娶亲!”
“高瞻远瞩啊老梅,我与你可谓是梅龙相通。”龙北隆胡诌一词自夸道。
“忆鸿的信老夫就不看了。”
“那咱也不看了,不然又要思念公子一番。”
“二公子冒天下之大不韪给我们西北徇私,别人不懂,老夫却不糊涂。回到雍州后,无论有何风言风语,你都不要放在心上,好好筹谋保全西北之策才是根本。”项狰深知秋家兄弟的情义,所以才赶到镇北关劝慰。
“百姓骂我兄弟可以,可西北文官武将若有一人多嘴,我便杀他!”秋慕林拍下那封家书,愤然道。
“龙北隆!”
“在呢。”
“调马栴去舍屏郡养马。”
“哎,让他养一辈子都成。”龙北隆服服帖帖的听令,估计那马栴也不会想到自己一时口快,竟遭了大坎。
“给他一年时间为太子殿下挑选御马,要是有半点敷衍不甘,你龙北隆也一起!”项狰及时说话,算是定下一个期限。
秋慕林默许,随之决定连夜赶回雍州将军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