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自半月湾大营奔出数百骑,俱是清一色的雪白大马,远眺犹如一大片云团移动,而为首在前的元承久一袭红衣,虽然未带一刃却甚是扎眼。
他们的目的地在半月湾东南边——扎布哈尔的叛军大营。
疾驰三十里后,一行白骑饮马斡难河畔。
“章烈,此行可算会盟?”
“怎能不算,中原诸侯相交相约便是会盟,大汗独尊南北,今日不顾兵戈只身犯险,岂是一个会盟所能形容。”
“那该称什么?”猛叶向他二人走近。
“还称会盟。”王章烈笑道。
“那你刚才不就白说许多。”
“谄媚大汗,多说有益。”
克烈猛叶不知王章烈的意思,自身上解下厚甲言道:“大汗穿甲衣才算有益。”
“你那安答真若有杀心,本汗就是再穿三件也挡不住。”元承久未接猛叶递来的甲胄,又笑问道:“章烈说向本汗谄媚有益,你可明白?”
“是不是拍大汗马屁!”猛叶认真道。
“你才有马屁。”河畔边笑声四起。
略作歇息后,白骑度河继续行进。
至午时,白马骑卫现身于叛军寨前,营中战鼓擂响,那青狼伍拥着扎布哈尔在辕门等候。
“安营扎寨有章法可循,我这罪王哥哥在中原收获不少。”元承久驻马,看向前方的叛军大营。
“竟修筑起寨墙,哪寻的巨石长木?”
“有河必有沙石,有斡难河在,筑墙足够了。”元承久对猛叶继续道:“待会你不要进进去,带兵守在营外。”
“等多久?”
“一刻钟可够?”
猛叶与王章烈一同问道。
“足够,本汗来与他谈家事,男人分家不该费时多计较。”
说着,元承久拍马上前。
王章烈正要跟上,猛叶不放心要他带三十骑做防备,真若遇险不说有多大用处,至少能替他们抵挡一二。
“有事便闹动静,越大越好。”
王章烈点头记下,随之带人跟上。
辕门外数十步,二王相见。扎布哈尔身着蛮衣,身姿坚挺面容严肃给人以英武之感。与元承久相比较,前者更似草原雄主,难怪能得大多数北蛮旧将的支持。
“猛叶!”兄弟相见君臣相对之时,扎布哈尔的第一句话不是问候,而是刻意偏身呼喊起克烈猛叶。
“支持我的人有很多,偏偏最爱的克烈安答去拥护你,可惜!”
“支持本汗的人很少,偏偏最爱的猛叶留在身边,可喜!”元承久回笑道。
“请大汗进帐。”扎布哈尔让出路,随之与元承久同步而行。
到了中军帐内,这里边竟没有主位,双方相对而坐。王章烈带的三十骑一半留在帐外,一半立于他们身后。
“可要用饭?”
“本汗回去再用,你自中原北上,想必随军带有好茶,一盏茶的功夫足够我们议事。”元承久回应道。
“也好,那开始吧。”扎布哈尔解下腰刀置于案面,随之同意道。
身边的侍卫无声无息地奉茶而上,王章烈在中原生长,却未曾品味过极好茶水,所学不过兵马二者,算不上博学之人,所以今日场合下,他认不出面前的香茗是何品类。
“寿州黄芽,久服得仙。”元承久轻声道出。
王章烈闻言细细看去,盏中茶叶形似雀舌均齐成朵,轻轻晃动可见嫩绿披毫,是极好的品类。
“既然都不想再打下去,索性各自裂土封王。南北之地,你可以先选。”扎布哈尔道出想法。
“封王可以,这是本汗的兄长该有的殊荣,但裂土不行!”
“嗯?你的意思讲来听听。”
“王兄久驻中原熟悉汉制,本汗就许你那燕云之地。”
“是做燕云的王?还是燕云的官?”扎布哈尔脸上饶有兴趣道,心中则觉得好笑,中原与燕云相差甚远,他元承久这说辞毫无道理可言。
“想给官位的,但而今唯有王权能摆在桌案上,许你了。”元承久饮茶笑道。
“可以,燕云十六州亦能称国,本王的母族以及金铎部落,悉数由我带离。另外,杀了这汉人!”扎布哈尔话锋一转,便使王章烈刀剑加身。
杀王章烈的理由何其多哉。不提察克鲁的死,单单万里送信透漏二王北归这一件,就足以让扎布哈尔灭他全族。
“同意吗?我的大汗弟弟。你只要点下头,今日的谈判就成了。”
“本汗的话还没说完呢,分家之前需清理门户,你可以把金铎波则交给本汗,或是连同他一起杀了。”元承久不动声色道,并将王章烈的茶盏递与帐中侍卫,要他们添倒新茶。
“无妨,一个要入土的老臣在本王这里没那么重要,应你之意便一同杀了。”扎布哈尔拦下添茶的侍卫,毫不在意道。
“好,好,好!你带兵北上作乱,先是折了亲兄弟,现在又要杀掉忠诚如老犬的臣子,三王子可真有帝王魄力!”元承久出言讥讽。
“你倒有几分定力,可还算不得出众。”
“守成之君,无需多大才能。”
元承久放下一饮而尽的茶盏,随之起身要走。
“确实无需。”扎布哈尔抬手,让人放开押在地上的王章烈。
他又道:“本王原不想和谈,可就如你所说家事而已,分了也好。”
“若不是中原有变,你才不会这般想通。”元承久一语点破。
形势比人强,秋家铁骑出塞与中原世家内争,便是迫北蛮的形式。
“掌控的手段还算可以,能得来这些消息。”扎布哈尔夸赞道。
他愿意和谈的缘由便在此,那二十万勤王之军生变,至今未动一步,后备之军转为后顾之忧,他岂能再僵持下去,倘若手中的精锐战力消耗殆尽,便再无博取天下的资本。
“回去吧,本王的铁骑三日内便调往燕云。”
“这次叛乱与今日和谈,你得给北蛮上下一个说法,至于真假,本汗无所谓。”
在返回半月湾大营的路上,元承久略有放松,再次行至来时饮马的河畔,他生出野炊的念头,随之命人停下。
仲夏之际,河滩绿意,目之所及,如诗如画,着实叫人心生愉悦。
元承久命人回营取酒,而后带着剩下骑卒沿河狩猎,一个时辰的扬鞭催马,所获幼鹿肥兔、飞禽河鱼甚多。
“派出游骑警戒,扎布哈尔的大营离我们不远,谨慎些。”猛叶提醒道。
“该如此。”
元承久猛饮一口烈酒,要过猛叶手中的小刀,亲自开剥野兔毛皮。这番举动再次惊了周遭士卒,今日的大汗多次让他们侧目相看。
起先仅带三十骑,就敢进入叛军营中谈判,安然无恙后,不仅没有尽快返回半月湾,反而下令在此打猎野炊。最意外的是,从未施展过骑射之术的新汗,射杀的猎物竟不落后于众人,绝不似先前所传的那般。
现在身着红衣的元承久剥杀起猎物,更是信手拈来毫不手生,绝非佯装做样。
“看什么,本汗做的不妥?”元承久高声笑问。
众人欢呼,直言妥帖。
元承久心里并非真的愉悦,让步燕云十六州,如此要害之地分与叛王,日后再要收回,便不是一盏茶的功夫所能做到。可他这个新汗眼下最需要的便是稳定,只有人心安定方能徐徐图之。
正如王章烈所言,平叛之举无论胜败,他这个新汗都不合格,做出让步避免草原血流成河,那北蛮民众自会念他一分好。
形势逼人走,他也算两权相害取其轻了。毕竟和谈之后,士卒最为高兴。
秋冥建乾十四年六月初,北蛮王庭与叛军议和,新汗与三王子共同祭祀先汗敦多扎布,扎布哈尔向草原各部请罪后,被封燕云王,随之前往封地。
“兄弟之情深很难演吧?”
“不难,大家愿意看,演的再拙劣都像真的。”元承久目送就藩队伍的远去,渐渐收起那不舍的神情。
“其实有几分诛心的意思。”王章烈对这次和谈点评道。
“那就继续吧。”
一个月后,克烈猛叶带三万王庭骑军南下中原,奉命监造新汗行宫,而王章烈没有一同返回,留在北方金帐。
至此,天下之南北均有新主。
北蛮立新王,南朝却也不落下。秋冥太子的长兄身兼两道军政,且自治雍凉全境,其权势不比坐镇燕云十六州的扎布哈尔差多少。
两人都为兄长,也都王权在手,如此偶然之事,使得天下臣民戏言道:南北两新君,皆奉兄为王。何时颁一令,汉贼两相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