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尔达觉得自己已经装的够了。因为连摩曼先生都来看她了。
这个镇子没有名字。原本就是山里的小村落。想要发展到“镇”这个地步,应当拥有水源、交通、食物一类的条件。镇子只有一条路通到外部,这条路需要翻过一座高山。在外面世界爆发战乱的时候,领主的统治很难从山路到达这里,但逃难的人则很容易。
因此在镇子里拥有较高地位的不是税吏,镇长或神父,而是商队的头领和合伙人。摩曼先生就是其中之一。
他身后跟着一个身材高壮的北方男人,红棕色胡须编成小辫,头发乱糟糟的。他叫沙乌罗,曾经也是奴隶。
月亮挂在天上。对于这个季节骤雨很多的南国来说,是一个略显清凉的夜晚。
海尔达从床上半坐起来。提露莎给摩曼先生搬来一把椅子,沙乌罗低声说:“我来吧。”他接过来壶,给海尔达倒了一杯药水。他是个贝蒂亚人。是老派帕斯先生的朋友,也是爱德华进入佣兵队之后的师傅。
他把团长让给别人,自己留在小镇里,也不过是一年前的事。
“怎么样了?”他先问。
“我没事,叔叔。”
摩曼先生叫提露莎和沙乌罗也坐在旁边。
“我的孩子,你弟弟怎么没在你身边?”
“爱德华有任务……您不知道吗?”
“任务?海尔达,我可不是那种,让快结婚的年轻人不陪着一个好女孩,来给我干活的坏蛋老商人唷。”
提露莎耳尖有点红。
沙乌罗说:“小派帕斯也不见了。”
“他们一起去?真少见,我还从来没见过。”
“其实他俩关系不错,”沙乌罗瓮声瓮气说,“整天在你这儿,抬头不见低头见。”
“不过最近,我们的会计跟我们的队长很少说话呀。”
“是朗提那孩子不愿意说话。他一直就这样。”沙乌罗说。
“是不是……朗提那孩子生气啊?”
沙乌罗摇摇头。
“没有,我跟他说过的,队长的事。那孩子也不会这样。朗提是个好孩子。”
摩曼先生笑道:“小伙子的事情,就随他们便吧。都是一家人,还会打起来不成。”
摩曼先生的两鬓和眉毛都有点发白了。几十年前他大声吆喝全镇挖水渠,现在声音还很大,但他已经老了。
提露莎没说话。她的脸又不红了。
“海尔达,我看你今天精神还不错。本来看你要是病的重,我和沙乌罗就不说了……”
“您就直说吧。”
“嗯。我跟沙乌罗今天来,是想跟你弟弟商量商量。我呀,沙乌罗呀,还有其他几个人都老了。我们想把商队所有的事情都交给他。”
海尔达眨眨眼睛。
“你们姐弟俩……你们姐弟俩,我觉得跟谁说都一样,没错吧?嗯……那我就说了。我不但想把商队的事情交给爱德华,我还想,把我,我和沙乌罗的股匀给你们一点……”
“我的全给你。”沙乌罗简单地说。
“您这是在做什么?您慢点说!”
海尔达差点没握住杯子。
“是这样,你听我说,孩子。”摩曼先生说,他又显得老了一点,慈祥了一点,“我只有一个孙女,沙乌罗没有孩子。我年纪又这么大了,不靠你,爱德华,朗提他们照顾,还能靠谁呢。安丝才四岁,而我再过十年就要死了……也许,再过五年,我就老得什么也不知道了!”
“怎么会呢?您那么聪明,又爱护自己的身体。”
“正因为我只有点聪明,我才觉得自己活不长了。听我说,孩子,我最近总感到心悸,眉心有点痛。你见过中风的人吗,孩子?”
“那就等到您真的中风了再答应。”海尔达坚决地说,“而且,我也用不着你的股,我有酒馆。”
“也许提露莎和爱德华需要,他们不是还没有房子吗?他们可以搬到城里。”
“我们不用,”提露莎温和地说,“爱德华和他姐姐会一样想。我们不用您和沙乌罗叔叔的股也一样照顾你们。”
“我知道,我不是为了让你们照顾我。”摩曼先生叹了口气,“沙乌罗,你来说。”
“总有用钱的时候。”沙乌罗说,“而且,我的肯定是要给你们。”
“你应该留给安丝。摩曼先生。”
“我想让你、爱德华搬到城里去,带着安丝。”摩曼先生说,“我想让安丝到教会学校里去。”
“您现在说这个还太早了!”
“想起来就做,不然就晚了。”
“您和沙乌罗叔叔不去吗?”提露莎问。
摩曼先生微笑道:“我和沙乌罗准备死在这里了。”
海尔达轻声说:“您都在说什么话……”
“如果朗提不想出去的话,那你可以把酒馆给他。如果朗提想出去,那我就给他一笔钱,介绍他到外面的银行里去。如果爱德华想出去,也是一样的,或者我们在城里给你们置办一份产业。爱德华这小子,干什么都会赚大钱的。”
“您弄错了……您从根本上就不对。让我们先回到第一个问题上来。让爱德华管商队,我觉得他就已经不行了。”
“海尔达,你就不给我们老头留脸面。其他那几个人可是很吃我们的脸面。”
“好好,话我说错啦。不过爱德华他真的没有你们想的那么能干……”
“那只是你当姐姐的老小看他。”摩曼先生笑着说,
“没有这回事。那孩子又笨,又莽撞,说话老是不经过脑袋,脾气又太好……”
沙乌罗说:“孩子,你没见过他带队的样子吧。我去年让他独自带队,就是因为他把我和老尤罗提斯的东西已经全都学会了。现在外面已经没有那么多仗在打,老尤罗提斯死了,他带回来,不但没死一个人,我听说,价也都是他看的。你知道,老尤罗提斯是咱们外面雇的人,现在我们有了一个自己的年轻人。”
摩曼先生接过话头:“但我们没准备让爱德华和镇子里的年轻人一直干这个。带商队太冒险了。咱们是小商团,也根本赚不来什么钱。我和沙乌罗商量,准备让你,爱德华,朗提至少有一个到外面去,置办一份产业。我们死在这没问题,但现在外面不打大仗,你们还呆在这就是受罪……”
“我觉得挺好。”
海尔达药也不喝了,躺到床上闹别扭。
两位老人都喜欢她这份孩子气。
“小笨蛋。忘了你爸爸是什么样的吗。他总想让你和你丈夫出去,让爱德华出去。老派帕斯没本事,我和你沙乌罗叔叔也都没本事,只会逃进来,不会跳出去。我不能让你们也这样……”
“您哭什么?您多大啦!”
提露莎默默地递过手绢。摩曼先生很响地擤着鼻涕,“我就可怜我的小安丝,沙乌罗肯定比我活得长,她只能从这老混蛋嘴里认字!这老混蛋认字吗?”
沙乌罗好像没听见。
他说:“我们今天来,也就是先给你们商量商量。你们全都不去,也没问题。我就带着安丝去。”
海尔达端正挺直的北方式鼻子差点没气歪。套用一句谚语,“一个大魔鬼,一个小魔鬼。”就是指这种相互应和的场面。
沙乌罗身体康健,也还不到五十岁,但海尔达怎么会看着他孤身一人带着小女孩去城里生活呢。老佣兵粗枝大叶的照顾,不知安丝能不能受得了呢。
摩曼先生说:“当然还要等爱德华回来再说。也不急,到安丝六七岁,七八岁再说也不迟。爱德华那个小混蛋呢?”
他都忘了刚才谈论的话了。
海尔达说:“你们两个也不用着急。我觉得摩曼先生能活到一百岁。”
“哎呀,海尔达说了好听话。”
“这么有心劲大哭,当然比我这个病人活得长。”
海尔达嘴上说着,眼中却看清了,假哭里有真泪花。
沙乌罗说:“还有唐纳婚礼的事。”
他转头问提露莎:“你们准备怎么办?”
提露莎猝不及防。还好现在大家都看不清她脖颈上的粉霞。她很快就打定了主意:“爱德华还没有和我说……不过我觉得,怎么办都——”
“不行。我想好了怎么办,一会儿再说。现在先说主婚的问题。我主婚,你那边是摩曼,唐纳那边是海尔达,你看怎么样?”
“我……”
“唐纳送你戒指了吗,孩子。”
“还没有。”
沙乌罗想了一会儿。他解开他胡须里的其中一个辫子。
摩曼先生说:“小混蛋!走那么远,不知道看个戒指么?”
提露莎回过神来。“您怎么知道我和爱德华要……要……”
“朗提那孩子讲的。是唐纳告诉他的。”
“其实我们在姐姐的酒馆里就行。”
沙乌罗说:“你们如果愿意,那也行。我和摩曼还是想办的热闹一些,最好,你们也能在城里多看看。”
“我……我在城里不知道能干什么。”
“在家待着,”沙乌罗干脆地说,“或者生个孩子。”
提露莎耳尖又红了。
“我跟摩曼商量过。你们在城里,朗提出去是最好的。唐纳要是想和朗提一起出去,那我也有几个认识的人。不过,你们还是要先呆几年,把孩子生下来……”
火红的精灵低低答应一声,羞得再也说不出别的话了。
摩曼先生又开始唠叨了一些老人对家庭的那些通常的建议。沙乌罗则表达了沉默的关心。过了一会儿,两个可敬的人告辞了。摩曼先生嘱咐海尔达一定要告诉爱德华今晚商量的事情,海尔达点头称是。
又过了一会儿,提露莎也告辞了。现在又只剩下海尔达一人。
……
……
……
海尔达,并不知道家庭的感觉。
曾经组建过家庭,但是,她只比恋人多负一件义务。
那就是照顾丈夫,不离不弃的义务。
和丈夫组建家庭的回忆,只有她一边熬制药水,一边和德希德蕾塔交谈的回忆最鲜明。
这样叫做家庭吗?
这样就不能叫做家庭吗?
她感到很幸福。见到弟弟的次数少了,但见到所爱之人的次数却变多了。烛光之下,她慢慢研磨药剂,听丈夫同她讲话。
那是温和、温柔的时光。仿佛瞬间就在烛光里折去。
她记得丈夫的声音,她听着那个人安慰她,鼓励她,感谢她,轻声倾吐对她的情感。和丈夫相比,她是个笨拙的人。
甚至和弟弟相比,她也是个笨拙的人。
她一度痛恨过自己的笨拙,在丈夫死后,她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自己哪里做错了。是不是那里没有做错,丈夫就会多度过一天。
多度过一天,就能多听到那一天的声音。
她一味地沉醉在丈夫的声音里。
直到,另一个声音将她唤醒。
直到,她能够将爱人的声音埋进心底。
现在,唤醒她的声音将不再属于她了。
床上慵懒的藏蓝色头发女人——我们就不再卖关子,海尔达盯着天花板。
天花板像一个星星的漩涡。缓缓旋转。
海尔达并不知道“家庭”是什么感觉,但她决心要把这个责任好好担负下去。
至少,是对一个人。
至少,是对那人所爱的那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