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头顶一片赤红。但他感觉自己在慢慢下沉。

环绕身体周遭的是非常讨厌的感觉。他挣扎了几下，手脚完全动不了。但又不像被捆住。片刻之后，爱德华才稍微了解现在的状况。

还好他抓到一根藤蔓，或者是树枝之类的玩意儿。他紧紧抓住那个，身体还在缓缓下沉，爱德华拼命往上扬脸。他终于确定了：自己陷在沼泽里了。

他一边往上扬脸，一边小心翼翼地放平身体，淤泥发紫，他也顾不得里面有什么毒素了，爱德华紧紧抓着手里的藤蔓，腰部用力，小心地呼吸。

还好，还能呼吸。

爱德华微微张嘴吸口气，然后再把腰部缓缓绷直，手臂不能用力，腿往上划。这时他又往下沉了一些。在彻底完蛋之前，爱德华终于成功地放平身子了。

接下来就是游出去。但爱德华还不敢放开手里的绳子。他尽量让自己的脸朝上。

天空一片赤红。

爱德华不敢大口呼吸。

偶尔能看到有红色的流星划过，天空的正中央挂着一个黑洞，黑洞微微向外放着红光。

爱德华吸了口气，准备向外游。他抓住藤蔓的手松开了一点。

还没沉下去。他终于有信心了。

“看来还死不掉。”他想。被淤泥包住的感觉很差，像章鱼舔遍全身。

章鱼有嘴吗？

他一边胡思乱想着这些，一边集中精力慢慢划动。爱德华对身体的控制很好，一旦有失去平衡的迹象，他就准备停下。泥浆比他想象的难划动一些，爱德华得寸进尺，想要把身子抬上来趴在泥浆上，但失败了。泥泞像触手一样紧紧包住他。他只好慢慢游动。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向外游，还是在向里游。游了一会儿，他终于摸到了坚实的地面。他抓住一丛灌木，让自己爬上去。

这里是一块岩石。

“我的运气糟透了。”

从他这块石头向远方，有一块块石头连起来的路，他则掉在了沼泽的深处。

“让我们来弄清楚，这里是地狱还是什么地方吧。”

爱德华一丝不挂，不过他并不在意这些。他谨慎地匍匐在石路上，慢慢前进。身上的淤泥没有味道，但感觉却让人难受。他想到最坏的结果也有沼泽水可以喝，能活三天。

天空一片赤红，黑洞悬在天上，四周有一个微微发红的光圈，偶尔有红色的流星。爱德华眯起眼睛，原来这些淤泥是从黑洞中流淌下来的。这样的动词似乎不准确，与其说“流淌”，不如说“下落”。泥水好像没有重量。

爱德华慢慢向前爬。他已经能看见前面有一片白色的巨墙。值得庆幸的是石路上没有陷阱。

他慢慢爬近了。逐渐碰到了沙子，出了沼泽。沙子是暗红色的。

那不是一面实质的墙。

真热啊，比地狱还热。泥浆包着他，被汗水浸湿的地方沾满了沙子，没有沙子和泥浆的地方露出了白色的肌肉。

他抓了一把沙子在手里，触感很不寻常，感觉比一般的沙子要光滑些。

他突然回忆起自己之前是在一个密室里。

自己是在魔境里。

“之前好歹还像人类世界，终于变成地狱了。”

想必德希德蕾塔有能够找到他和朗提的方法。爱德华尚有闲心去想象一番德希德蕾塔的裸体，只是如果也是和他一样满身紫色淤泥和红色沙子，看起来是肮脏了一些，还是性感了一些呢。

要是只有自己被赶到这个地狱里，那还真是有些糟糕。

……

……

……

白色巨墙是透明的。

爱德华试着站起来，身体比往常要轻一些。

掌握身体的重量是战斗技巧的前几课。沙乌罗和爱德华的战斗技巧属于那种流派：巧妙地、集中地利用力量，同时身体又不能太重而影响敏捷。除了自己身体的重量之外，还要掌握装备的重量，更是佣兵们入门级的理解。

他又一次抬头望向天空，想要搞清那黑洞是个什么东西。从感觉上来看，那个黑洞离地面并不远。如果把黑洞的正下方当成地狱的正中心，那么这面白色巨墙应当平分了两边。这面墙没有厚度。爱德华猜它是一种魔法的东西。

白色屏障分割了两边。爱德华离它还有一百步。

————

警惕：狭路相逢

————

暗红色的沙子在发光，组成了几个圆形字母，随即又变成爱德华认识的德维纳文。

很不妙。

他看见了墙对面的东西。

那是个怪物。

值得庆幸的是，是个熟悉的怪物。

爱德华·唐纳盯着海尔达的头低声笑了起来。是人面犬。现在爱德华终于能看到它的真容了。

人面犬晃动着脖子——晃动着海尔达的脑袋。

它的脖子很长，盘成几圈，在和身体连接的地方有一个巨大的、长满尖刺的瘤，躯体也很大，和脖子相称。有一个大肚皮。没有毛，皮肤是暗绿色的，脖子的皮肤看起来和海尔达的一样，有一段特别显嫩，应该就是女魔术师砍下的地方。人面犬有一条槌形的、粗重的短尾，四条粗壮的短腿。

除了长条形身子，和狗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爱德华瞬间就想象到了它的几种攻击方法。

首先是甩脖子。既然已经知道了海尔达的脸是幻术，那么就不知道那个脖子真正到底是什么东西。脖子的长短也不能小视，也许可以随意伸长或缩短。爱德华曾经吃过这个亏，佣兵只会以最强、最未知的形象来固定他的敌人。其次，可能会弹跳，这面墙看不出来有多高，也不知道会不会消失。也许还会有顿地发光波之类的能力。然后是尾巴，既然是用来平衡脖子的，也许还可以反过来，脖子不动当重心，甩尾巴。最后是海尔达的脸，眼睛发出光线，或者嘴里吐出毒液。

爱德华没有魔术知识，无法得知人面犬的长处。

看起来，不杀掉它，魔境就无法再前进。

他在这时才想请求德希德蕾塔的帮助。

爱德华再度低下腰，匍匐到白色屏障之前，伸手摸了摸它。

没有质地，没有质感，但有触觉。

看起来，白色屏障不会消失。那么魔境的主人打算如何让他和怪兽厮杀呢。

人面犬还没有发现他，看上去它处在昏迷中。

如果能在它没发现的时候杀掉就好了。

他把两手放在屏障上微微下压，屏障纹丝不动，但他并没有受力的触感。看来屏障确实无法通过。

爱德华捡起两块石头向前丢去，这回通过了。石头没有掷出多远就陷在沙子里。

“啊。”

活人没法通过，死物可以通过吗？这真是适合决斗的魔术。他想。

爱德华环顾周围，几个小小的灌木丛，离这里很远是沼泽，石头路，地上有碎石块。他发现了一块边缘比较锋利的石头，急忙握到手中。

我需要武器，他想，我需要制作一把武器。

选择有几种：矛，弓箭，棍子，弹弓。

他还需要尽可能快速地制作这些武器，不知道人面犬什么时候醒来。

他可以制作武器来穿过这堵屏障，人面犬一定也有相应的手段，魔境的主人不会给他一场愉快的狩猎。

弓箭需要有弹性的弓弦和箭头，特别是箭头，他无法弄到这些。

爱德华在灌木丛中找了找，找到了几根嫩枝和卷须。

弹弓也一样，这两个最有威力的武器都没法制作。

他最属意的是矛，只要有一把矛，他确信能把手里小匕首似的石块戳到那只该死的怪物的眼窝里。棍棒则缺少有一定重量的木头和有体积的石头。石棒他也没法制作。他开始找一根长度和硬度都合他心意的树枝。

这些矮小的灌木，并不像是活着的植物。

不过他不管这些，不管是魔法灌木、魔法树还是魔法生物、神奇生物，他只想干掉那个恶心的玩意。用矛尖戳烂那张怪物的脸。那个怪物，胆敢用他姐姐的脸。

他不得不分开一丛灌木的主茎来制作矛杆。手已经被划破了。

要是石头再多点就好了。

他手上这块石头，只比他的手掌大一点，如果再大一些，或者像这样的石头再多一些，他就可以用灌木的须和嫩枝做一把套索，如果他有石弹，他就可以做一架小投石器，如果他有再大一点点，再锋利一点点的石头，他就可以做一把叉子，把那个怪物插死在屏障之前。

可这些东西他都没有。如果魔境的主人想享受一场斗兽的话，给爱德华的条件可够差的。

他用嫩枝紧紧裹住一根主茎来增加硬度，这种灌木的茎很短，但硬度不错。他不得不多分开几丛，再用嫩枝把它们都绑起来，这样也才造出一根短的矛杆，而且对于它的硬度，他完全没把握。

因为他不知道人面犬皮肤有多硬。如果这家伙的皮肤硬到石匕戳不进的话，也许他就只能冲着海尔达的眼睛戳了。

人面犬动了动。

他终于把自己那块石匕绑在矛杆上，还前后绕了好几圈。他把这根短矛握在手里比划了几下，心里终于有了点信心。

戳到眼睛里，眼睛后面是脑子，应该就死了。

不过他也不知道人面犬的脑袋是个什么构造。

这支短矛只有他小臂那么长，但很能让他使得上力道。爱德华冷笑了几声，只要能戳进人面犬的皮，他有把握给它留下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记。

他把石匕的后部磨了磨，好让它难以脱离些。

人面犬醒了。怪物的眼皮张开。

憎恶。

爱德华急忙把短矛扔进灌木丛里，后来证明这是他取胜的关键。他脑袋猛地一晕，怪物的眼睛、海尔达的眼睛死死盯着他，有如实质的憎恶以青年佣兵无法理解的方式自人面犬身上涌来，爱德华几乎要被打了个趔趄。

“该死，精神攻击吗？我是忘了魔法生物还有这套。”

他好不容易才把人面犬的思维赶出自己的脑海。他仓皇地往后退，也许是距离起了作用。现在人面犬的精神攻击对他不太起效果了。

怪物的眼睛死死盯着他。脖子盘旋了几圈，悍然向他扑来。爱德华冷笑着等着它自己撞在屏障上。

就像闪电一样。

他趴在地上躲过了这一扑。

凭什么？凭什么它能过墙？

他疯狂地往后退，短矛也不要了。人面犬的脖子就像鞭子一样划过一个巨大的弧度再次向他抽来，又过墙了。

这次他也躲过了。

他咬住牙。

错误出在什么地方，他想，我费劲做了半天武器，难道只有我不能过这个白色的蠢驴玩意。好，我不管你是谁要看我打怪兽，我今天就要让它的脑袋把我穿个透心凉。

死之前，他准备骂一句大魔术师不要脸。

人面犬看起来很得意，那张海尔达的脸露出恶心的表情，五官挤在一起。人面犬知晓人类得意的表情。

它后腿立起来，脖子缠绕在一起变短了一些，这让它更容易向前扑。人面犬没有爪子，但看起来弹跳力很强。

它向前扑

——但被屏障挡住。

脖子过来了。自脖子上的瘤以下的那部分，狠狠地拍在了屏障上。再加上那个大肚皮，这是连濒死之人也狂笑的场面。

爱德华深吸一口气。

它又扑了几次，让自己挤在墙面上，它的脖子疯狂地甩击，但爱德华离的距离够长。

爱德华冷冷地看着它攻击，计算着和藏短矛的灌木丛的距离。

没有多少步。

在下一次，他有可能抓住那只脖子，看起来长度比那个灌木丛近。他可以跑过去，从力道上来看，他或许可以吃一鞭。然后抓住脑袋，戳爆眼窝就得了。

还是太危险。

人面犬疯狂地甩动了一会儿，大概也明白自己过不去白色屏障。就沿着两边跑，试图找出终点。它又把脖子向上伸展，试图找出高度。

都没有成功。

人面犬缓缓退后。爱德华一动不动。

海尔达的眼睛紧盯着他。

“嗨！我们和平相处吧！”爱德华大声喊，在这片红色地狱中他的声音显得有些奇怪，“我不知道这儿的老大跟你讲了什么，但他看起来对你也并不特别偏心。你就不生气吗？”

“我们这样打，又有什么好处呢？不如一起来寻找出口，怎么样？”

低沉的呜呜声从人面犬那里发出，似乎是笑声。海尔达的脸也露出扭曲的笑容。

巨大的恶意袭向他，恍惚间有无数巨手把他拉到深渊，无数人首的长蛇试图缠死他。他猛捶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幻象消失了。

“这就是你的绝招吗？你连一个凡人都咒不死，你们魔法怪兽家族不嘲笑你吗？”

人面犬低吼一声，顿击了地面。

化作实质的诅咒浪潮。爱德华向后翻滚。

必须要靠近才能杀死。

刚才那一次攻击仿佛耗了它一定的体力。人面犬贴住屏障。

“打算我向前走一点就杀死我吗？”

投掷也是一个办法。但本来短矛就不一定锋利，爱德华擅长投掷，但这种情况下，他没有把握能打准。

那个巨大的瘤看起来很软，是一个攻击的好目标。

他继续大声挑衅：

“刚才的那一圈用了你全部的魔法力量了吧，小狗狗？来啊，继续来啊，我就在这里，美味可口的人肉就在这里！”

也许人面犬听不懂他讲话。

爱德华可以选择和它耗。但他以为，自己不太可能耗得过怪兽。虽然他认为这里的环境，绝对不是适合人面犬生活的地方。

他还需要思考一件事情，淤泥有什么用。

淤泥对人面犬有用也说不定，也许含有某种毒素。但他自己泡在泥里为什么没死呢。他实在没有那种过于乐观的想法：淤泥是对人面犬的特效毒素。

但他还是仔细观察了人面犬。人面犬并没有躲避那些从天空黑洞流下来的泥浆。

这一条路也封死了。

目前看来唯一的机会，就是侵入到人面犬的近处，攻击到它的弱点。他对自己的脚力有自信。

而且，越早越好。浑身流淌的汗水已经证明了，他又游出沼泽，又匍匐前进，体力已经有很大消耗。这里的环境不适合正常人类。

他又不可能去睡觉。

“过来。”

他姐姐的声音。

“过来。过来。”

他姐姐的声音，很甜腻。

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在做噩梦。

“过来，过来。”

他明白了。

人面犬的眼睛紧盯着他，脖子盘在一起。海尔达露出微笑。

他慢慢往前走。

海尔达笑弯眼睛，鼻翼微微皱起。

唇里露出尖牙。

“过来。过来。”

他放空自己的脑海，准备迎接死亡。他好像沉浸在蜜糖里。因为有一个蜜糖似的声音。

他姐姐唤他去地狱。

近了。

人面犬的脖子已经在蓄力。

巨大的爱意像潮水一样，涌上他的心防。

他只想和甜蜜天使相会。

刹那间，爱意化作凶狠，笑颜化作狰狞。人面犬“啪”地鞭击，凶狠力道的风声快于往常。人面犬刚才没有用全力。

他全身砸向地面，躲过了这一击。脸上很痛，鼻梁折断了。但他抽出了短矛，像凶猛猎犬一样后脚蹬地。

他像风一样向前扑杀。

是向前。

人面回绕，张开利齿。

喷出凶恶诅咒。诅咒是黑色。

黑色魇弹慢于风。

风的尖端，是如闪电一般的矛尖。

一靠近怪物，心神就模糊了。

但是，开弓的箭没有收回的道理。

“诅咒也好，恶意也罢，这才是你输掉的理由。”

矛尖狠狠地扎进瘤……的下部。

比想象中更松软。

瘤的下部，是一只眼睛，和一个口穴。

“开场用喷的把我干掉，你就不会落到如此地步啦！哈！”

他的头顶像火烧般痛，撞在屏障上。

背后中弹了。

“哈……”

中弹的地方比想象中痛。

想呕吐，想死。

“拖了某个大姐之福，我现在可最不怕蛇了！”

无尽的幻影包裹住他。冷汗直流。要死了。

人面犬发出无声的痛叫。

既然脖子能穿过墙壁，那么脖子就不是活物。

既然脖子不是活物，那么也就不是弱点。

弱点在发声的地方。

他对辨别发声方向，把握自己力量这种方面有天赋。

失去知觉之前，他看了一眼怪物。

巨大的瘤已经爆开，内容物喷满屏障。欣赏了一会儿对手的惨状之后。

“傻瓜，下次要骗我的时候，用上提露莎的脸。”

他满足地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