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爱德华双眼复明,望见自己正在堕入脚下的无底深渊,也不能使他更惊骇了。鳄鱼发出一声低吼。
“我没有骗你,朋友,”巨妖诚实地说,“我可以探知到你们触发的幻境,尽管我不知道你们在幻境之外的情况,但幻术毕竟是我的老本行。你还记得你摸过的那个尖锥吗?那其实是一个记录器——”
鳄鱼无助地晃晃脑袋,他低声说:“请你离开这里,对不起……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小皇冠,请你暂时离开我,拜托了,离开我吧。”
他的空洞眼眶好像在一刹那间是被忧虑损毁了的一样。
巨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就像金属摩擦地板一般刺耳。它飞走了。
章鱼小姐潜到水底。
这片小小的岛屿上只有爱德华一个了。
现在,一道光辉能够照到他的脑子里。女魔术师和朗提?派帕斯的对话,女魔术师的神色和动作,朗提的神色和动作。这道光辉如此明亮,他几乎立刻就把这一切想明白了。他发出一声野兽的低吼,凄然、嘶哑、凶狠。一股岩浆般的感情将他的心充满,用了几个小时,他把那沸腾的岩浆冷却成凌厉的决心。这道光辉,这道穿过他的瞎眼,穿过他的幸福,照射进他的黑暗的光辉,并不是温暖的。对于爱德华来讲,这好像是一瞬之间发生的事。他从现在开始依靠着这道光辉活着了。
当章鱼小姐缠上他的尾巴,巨妖阿芙拉西亚再度穿越过来看望它的朋友时,他已经恢复如初。——恢复成他还没瞎时候的心情。
巨妖对他那张竟然能做出凄然微笑的鳄鱼脸表示惊奇。阿芙拉西亚严肃地说:“你瞧,我曾经说过,也许在这里还比较自在一些。不过,现在我发现你已经想出去了。”
“为什么?”鳄鱼问。
“因为你有了一个理由,复仇的理由。”
鳄鱼轻轻地说:“我们继续之前的话题吧。你说——一个记录器,那是什么?”
“那个尖锥只把你扔进来,是有原因的。我们的囚牢,也就是这个结界,拥有了一点智识。否则我为什么会逃不出来呢?这个结界动用了一点像创立‘世界’本身所用的那种方法……你是不明白的,因此它拥有的意识就像世界本身那样,只不过很细微罢了。”巨妖叹口气,“毕竟是关押我巨妖的囚牢呀……”
“所以我那位聪明的同伴呢?”鳄鱼脸上又露出了一个讥讽的微笑。
“他和这囚牢的智识,也就是我们的狱卒,交流了一些东西。之后他成为了狱卒的信标,因此我们的笼子才能接触到你,把你关进来。原本,没有关乎神秘的血统的人,是不能被关进这里的。你代替了你那位魔术师的位置,因此他们就可以出去了。”
“德希德蕾塔,还是把我当做祭品了吗……”爱德华低声对自己说。
“你那位小魔术师原本应当一踏进魔境就被踢进来,她可能有什么方法。我们的狱卒既然已经有了内应,她的方法应该就不管用了。”巨妖说,“那个尖锥钥匙上应该有你和你同伴的记录。”
“那么,那支短杖呢?它又有什么作用?”
巨妖的脸上竟也露出苦笑,如果它这一面是脸的话,它只能用眼睛做出表情。
“我巨妖曾经也做过逃出这里的工具,那就是工具之一。”
“如果我们拿到它……”
“如果我们能拿到它,那么我们就可以用它出去。”巨妖回答。“你的同伴没有将它带走,这使我感到有些奇怪。他们可能不知道它的作用。”
“你知道它在哪儿吗?”爱德华急忙问,“你能拿到它吗?你不是对这里了如指掌吗?你还能做出提示救我!”
“很遗憾,我不能。”巨妖慢慢地说,“你看不到的话有些难讲,小小姐为我证明,我的几只坏眼睛和其他的不一样,和你一样变成了窟窿,这是我企图把笼子打出一个洞,被我们的狱卒反击戳瞎的。那短杖本身只是我的一段触手,我把它做成钥匙。然后,就被我们机警的狱卒拿走了。有几次,也有一些魔术师拿着它进来。我试图拿到它,之后就是我刚才说过的,我多坏了几只眼睛。”
鳄鱼说:“我们别再想这些了。我的朋友,我已经说过了我的经历,现在该你说说你的了。”
爱德华还是认为,他的朋友与其说是什么巨妖阿芙拉西亚,不如说是一个同他一样,比他还疯的可怜人。
“我的经历?”巨妖苦笑道,“爱德华,我的经历比你想象的要长得多,长很多,你的生命太短暂了。”
“也许是这样,但我们不是有很多时间来听吗?”爱德华说,“在我没来之前,你就是孤独一人在回忆吗?”
“回忆?不,我创造。我不是说了吗,我搞哲学。”
“哲学!”
“哈哈哈,你们人类,普通人叫它哲学,魔术师叫它根源,我叫它奥秘,真理。反正就是这种东西。”
“那你一定很有学问。”
“哈哈哈,我巨妖阿芙拉西亚,不但身具千眼,我还有百脑百心。”
“那你为什么没有一百个头?”
“一百个头!你从哪里想的这种丑陋形象!”
他们为这句玩笑话笑了一阵。
巨妖金属质地的笑声好像要把水面震散一样,泡在水里的章鱼小姐嗔怒地用她的腕足拍打它。巨妖浑然不以为意。它说:“你不了解我那些奥秘的学问,不过我还懂你们人类的很多学问。”
“那我倒要学学,”鳄鱼说,“不过我是个瞎子。”
“哎!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巨妖的眼睛再次弯成月形,“你们人类的学问非常狭隘,非常狭隘。狭窄到非常狭窄的范围里。你们的自然学,你们的神秘学,哦,还有你们的魔术,还有你们的语言。我对你们的历史和艺术不感兴趣,因为你的眼睛,自然学你也很难学习。但别的我都可以教你。就像你们那几种语言,字典里有很多字,那又有什么用呢?你们根本用不上,我只要念给你几千个字,你就能运用其中一种了。然后因为你们人类的渺小,你们生存范围的狭小,你们的很多语言又都是相通的,这样你只要学会其中一种,那么其他几种你就都会一半了。”
“我会说两种,”鳄鱼老老实实地说,“苏比特语,和法兰斐语。我老去北方,所以德维纳语我也能说几句。”
“那都是些什么玩意!”
“我觉得没怎样啊,倒是你,你学人类的语言干嘛。”
“我、我蛊惑——啊不,我只是出于兴趣。”巨妖的眼睛再次弯成月型,但这次比起它之前的爽朗形状,显得滑稽了些,“来来来,让我来教你最高贵,最有用,最强大的语言,神语!”
“嘿!”
鳄鱼只能发出这种怀疑,惊奇和不以为然兼有的声音。
他觉得“神语”这个名称显得有点太轻率了。
不但这个名词本身很轻率,巨妖吐出这句话的声音也很轻率。
“人类无法说神语,不过你不同,你现在不是人嘛。”
“鳄鱼原来比人类高级。”
“那倒不是,只是因为你现在差不多是个灵体。”巨妖说,“你没有神秘的血统,你也没有你们人类魔术师喜欢用的那些回路,除了血统,你祖上八辈也跟神秘、奥秘、根源没关系。不过你现在只是个灵魂,这是很大的优势,意味着你能脱离这些束缚。”
“原来鬼魂会变得很强啊。”
“那也不是。他们已经没有了神智。这种神智,有人叫做神智,意志,有人叫做灵体,魔术师叫做本源,武斗家或教士叫做灵识、灵光。你们所称呼的差不多都是这一种东西。不提这些,我们的笼子至少还给了你这个囚徒这样一种好处。”
“我很渴望知识,”鳄鱼问,“我能学魔术吗?”
“原本是不能的,”巨妖说,“不过,现在也许可以。”
“嘿!”
“不过如果你逃出了这里,你就不能再用什么神语、魔术了。”
“也就是说是鳄鱼专属。”鳄鱼微笑道,“我们快些开始吧。也许在很久以后,大家传颂的就不是怪物巨妖阿芙拉西亚,而是我怪物鳄鱼爱德华·唐纳,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