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格希尔德放下这只神奇美妙的玩具。
镜筒之中,是稍纵即逝的、梦幻般的美丽世界。
一瞬之间的快乐时光。
对她而言,好像从来都没有拥有过。又好像已经失去了。
她低头沉思了一瞬,走入父亲的房间。她现在住在阿伯恩哈特府上,亲王将她的父亲安顿在一个离她不远的安静房间。
病人的气色较他待在牢狱中为好,但她的父亲自胸部以下已经全部瘫痪了。这时,病人安静地坐在窗前,侍女丽希艾拉在照顾他。窗外阳光明媚。
格希尔德沉默地坐在她父亲身边,看着他,对丽希艾拉摇头示意。
过了一会儿,她说:“父亲,你的老朋友来看你啦。”
她叫丽希艾拉把那位老朋友领来。
一个三十多岁的青年迈着奇特而沉稳的步伐走入屋内。这个青年有着高大的身材,火红的头发,如海洋般湛蓝的眼睛。但是,有损他这英俊面貌的是他戴着的一个眼罩,他的一只眼睛瞎了。他身材虽然高大,行动却略有不便,这是因为他是个跛子。
这位一只脚和一只眼睛都有缺陷的男人,一进房间看见那病人,就丢掉他拄着当拐杖的佩剑。艰难地匍匐到那病人跟前,一只眼睛好像流出热泪来,上下打量着那病人。
“太阳城殿下,太阳城殿下……”
那病人好像浑然不觉,眼睛依旧向上盯着窗外,脸上只露出婴儿般的表情。
青年的下嘴唇微微颤抖,他低下头去。单膝跪伏。
“索尔仁尼,起来吧,起来吧,”公主说,“我父亲,他已经什么都不知道啦。”
青年摇摇头。
他哽咽着说:“我……我做梦也没想到,殿下变成这番模样……”
“我不是早已经对你说过了吗,”公主说,“艾德莱先生早就说过我父亲一定会变成这样,但是他也说了,不会变得再坏啦,他也留下了药剂配方。没事的。”
“听少殿下说是一回事,如今我亲眼见到,我的心就好像被滚油泼过一般……”
丽希艾拉去把这位跛子扶了起来,给他搬了一把椅子,正对着那病人。
那跛子的一只眼睛,还在不停地盯着那病人看着。
“您要知道,”他说,“十几年前,我还是个吃不饱饭的作坊学徒,那一天,殿下去喝酒,那一天就好像是昨天一样……”
“我已经听您说过不知多少次啦。”
“我还没说过后面的呐,太阳城殿下睿智威风为三皇子之首。如今,如今,我看着他当时那么精明的模样,变成这样,我……”
“索尔仁尼先生……”
“对不起,对不起,少殿下,我、我口不择言了。”
“父亲?”公主轻声叫道,“这是索尔仁尼先生,你还记得吗?”
那病人好像没听到。
公主对索尔仁尼摇摇头,后者又盯着病人看了几眼,这才转视公主。
“索尔仁尼先生,不朽城的气候和食物都跟东国差别很大,跟红玉城差别也不小,您还习惯吗?”
跛子笑了笑:“少殿下,我虽然腿脚不便,那也是跟殿下行过军的。不用谈这些了。丽希艾拉已经告诉我了,我听说,法兰斐亲王想要让您接位……”
公主点点头。
“少殿下,您要知道,”这人说,“当初皇帝派您带着我们这些人去东国,您身为皇家公主,竟然担任那么远的边境总督,与其是任职,不如说是流放呀。”
公主不置可否。他继续说:“按常理来讲,应该将您圈禁,为什么没有呢?原来是应在了今天……当然,任用皇家公主,少殿下流亡归来,既不暗杀,也没有圈禁,这确实是雄主的气概。我猜他知道苏比特皇家凋零,法兰斐亲王幼子夭折,皇太子还没出生,也许有哪一天,他这个国家还是要落在少殿下的肩上。丝毫不顾忌少殿下是女人,曼巴斯钦比老皇帝更加地有气魄呀……
“这几年,我们在东国建起扶墨城,东国诸事,少殿下是什么都碰见过了。几个月以前,皇帝将少殿下召回,我的意思,本来是再缓缓。稍后才知道皇帝出问题。就凭这一条,东国离得实在太远了,有些人还想要据东国造反,他们也不想想清楚,皇帝没有给东国拨划海务款项,究竟是为了什么。我本来就认为,我们也就算了,皇帝绝不可能让少殿下常驻东国,召回少殿下原本是情理之中。我的意见,就照少殿下的意思,王杖冠冕与我等无涉,我等只要保住少殿下就行了……”
公主叹了口气。
“这么说,您已经答应了?”
她点点头。
“阿伯恩哈特此人虽然不是什么纯白无瑕,但他干不出挟持皇帝做傀儡的事。从他这一方来讲,他可能是真心实意。”
公主轻轻地说:“是吗?我叔叔真的就是这样一个人吗?竟然连你也相信他。”
索尔仁尼·科士兰的湛蓝眼睛微微眯起。
“在您还小的时候,……算了,今日今时,见到殿下这样,我好像总是要在您面前说错话。十几年前,敝人只是第三皇子马克瓦德太阳城的一介廷臣,蒙殿下恩德,能够为殿下出谋划策,处理庶务。而当时支持殿下的尚有另外一个人,这个人叫做亚图尔·达·卡尔顿。我想少殿下对这个人的名声可能不能再熟悉了,就这么一个人,当时支持的不是皇长子摄政曼巴斯钦·德尔莱尔,也不是皇次子副相阿伯恩哈特,而是我主太阳城殿下。我主太阳城年龄虽长却序齿在后,只有个喜爱戏剧的名声,但他待人亲厚,视乞者如贵族,凡为识者,必为效命。艾德莱先生想必也是和我一般才能为殿下所用吧。达·卡尔顿确实是我殿下母家仆人出身,但我殿下如果没有这样的品格,以达·卡尔顿顽固的性格,绝对不会弃皇长子而投我殿下。十几年前,以达·卡尔顿之能战,少殿下,我也不怕脸红,以他的善战,以我的善谋,以太阳城殿下的威仪,最终没有胜过皇帝‘闪耀者’曼巴斯钦,并不是因为现在‘闪耀者’的美德功绩如日光闪耀,正是因为那日光背后默默支撑的皇次子法兰斐亲王啊。我和达·卡尔顿,我们两人正是因为没有重视到法兰斐亲王,以为他们兄弟两人必然不如我等众志一心。万丈雄图,这才化为乌有……太阳城殿下变成现在这样,您被迫流亡南域,这都是我等的罪过。这都是我的罪!”
“索尔仁尼先生,您这些话,究竟要在我面前说多少遍才好呢?我既不怪您,也不怪达·卡尔顿将军,更不会怪我的父亲。我只可怜我的母亲……”
索尔仁尼又看了看那病人。病人好像睡去了,他才轻声说:“我今日本来是要为您解决当皇帝这件事,但我仍忍不住说这最后一件……对我索尔仁尼而言,真正使我感佩的,就是当时卡普利亚家两位小姐之中,红玉城皆追逐容貌绝伦的玛杜塔妮夫人,连阿伯恩哈特也不例外,只有太阳城殿下,不避风波,不避谣言,——我也已经对您说过当时太阳城殿下的地位多么不稳固了——就如古老戏剧一般,与您的母亲两相欢悦。”
他摸摸眼罩:“我很惭愧,在我这只眼还没瞎,在我这条腿还没瘸的时候,如果能同殿下一样,那么我便不会与幸福擦肩而过了。天神曾赐予过我幸福,可他后面又把这幸福收走了,只留下凡人的后悔。这都是神的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