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深处隐一山洞,口悬一布帘,那黑袍老者当先入内,也不说话,径自取了药膏药酒,往床榻上一坐,便脱去鞋袜撩开裤腿,脚踝处有一殷红的印记,赫然是方才被那大内侍卫拍打之处。
两位少年见师傅受伤甚是关切,眼露不忍,泪光微泛,却又不敢打扰师傅疗伤。两位徒儿轻放了竹简,一个提了水桶出门打水,一个去了炉边生火。黑袍老者见两位徒儿如此贴心,眼中满是欣慰,可脚上被拍伤之处愈发疼痛,若是再有耽搁,怕是再无痊愈之时。
不多时,外出打水的徒儿归来,赶忙将水烧着,水滚之后便赶忙打了一盆,将布条置于水中浸润拧干,再给黑袍老者敷上。热敷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另一徒儿便取了药酒为师傅擦拭。待把那药酒揉散了,殷红的印记略有消退,又取来药膏为师傅擦拭,待药力散开,才以白布裹了伤处。
黑袍老者见两位徒儿眼红红的样子,心有不忍,便出言宽慰道:“那人未出全力,为师这伤不打紧,辰风,辰逸,你们这般有心,为师虽死无憾矣。”
辰风与辰逸正欲开口,却被黑袍老者摆手制止。黑袍老者手指竹简,辰风与辰逸便已会意,赶忙将竹简取来。
那竹简方才从深潭寒水之中捞出,此时水迹未干,正是冰凉刺骨。那黑袍老者浑不在意,伸手接过两卷竹简,又命辰风取一干燥的白布来,亲手将竹简在双腿之上展开来,将其上的水渍一一拭去。
竹简上的水渍擦拭之后,竹简之上字迹也渐渐显现出来,工整的纂体,形古朴,漆黑如碳色,每节竹简都书写着苍劲有力的小篆。待两卷竹简都擦拭完毕之后,黑袍老者双眼闪烁精光,凝视着一排排行云流水的古字,也不知心中所想,少时两行灼泪滚落下来。辰风辰逸从未见师傅如此,有心出言宽慰,却不知如何措辞,急的抓耳捞腮的。须臾之间,黑袍老者收敛了心神,伸手第三节竹简下端摸索,微微用力竟掰断了一小节。那断口处平整,似乎是利器所为,断口上有一小孔,略大于黄豆。黑袍老者将竹简微微倾斜,便有极小一卷白纸滑出,略短于黑袍老者取了那卷白纸交于辰风,便将竹简扔在一旁;又取来另一卷竹简,依法施为,取出另一卷白纸交于辰逸。
辰风与辰逸各自展开手中白卷,其字细小如蚊蝇,但却密密麻麻满布其上,辰风手中乃是马经之卷,其上皆是识马相马医马之说;辰逸手中乃是识珠之卷,想必正是那南珠帮所欲之物。念及今日所生之事,辰风与辰逸心中也已大致明了来人是何意,只是不明白这西北边陲之地何以与远在千里之外的南珠帮有个瓜葛。
黑袍老者缓缓开口道:“你二人随我学武多年,但师门旧事,为师未曾讲过,不是有心欺瞒,只是愿你二人从此脱离这江湖恩怨,做个逍遥快活的人,岂不美哉?只可惜事与愿违,如今过去了这般年月,你二人还是逃不开江湖旧怨的束缚。”
黑袍老者言语略微停顿,长叹一声,似乎是下定决心一般,又才缓缓开口道:“师傅与你二人的父亲乃是同门师兄弟,皆是师从隐居高人马氏一脉,其先祖乃是轩辕黄帝御用马官,相马识马医马手段高明,无不拜服。传于我的师傅马文远时,因其见清廷日益腐朽,摇摇欲坠,便萌生退意。恩师辞官之后,一生求知求识,游历千山万水,走访四海贤良,眼界大开,胸有丘壑。据其游历之时所得之见识,除本家学说马经之外,另著猫狗鱼牛羊五经,传于我等不才之徒,师兄弟共六人。猫狗鱼牛羊之学说,虽是学术之宝,却不及辰逸手中的珠卷来的宝贵。”
说到此处,黑袍老者似乎是想起了诸多往事,眼神略有飘忽,少时便收敛了心神,继续娓娓道来:“师傅游历诸省,所收之徒皆是游历之时所遇有缘之人,而后我等皆是诚心追随师傅,以图学识有所精进。二十年前,游历至南海之滨,师傅曾说他以往所究之物皆是陆生,不知沧海之辽阔深邃,其物必定繁多,既以缘定于此,不妨就此住定下来。”
黑袍老者说道此处泪珠子又滚落了下来,但还是含着泪花继续哽咽道:“师傅他在南海之滨定居之后,但见当地有一群住民水性甚是惊人,时常衔个水肺入海采珠,一去多时,出水之时毫无疲惫之态,便与其多有结交,以便探究海物之博奇。其中一少年年方十八,见师傅风度儒雅,举止有度,便拜于门下,终日与师傅讲述那入海采南珠之事,师傅据此便研习珠蚌之习性,以文字载于卷中,这少年便是你二人的父亲赵和泽。卷成之时,师傅这祸事,也就被招来了。这些采珠人所采之珠并非归入自家囊中,而是必须进献官府,蚌民所得实在有限,采的是流光溢彩的宝珠,过的是穷苦潦倒的生活。蚌民们便隐有反意,暗地里集结商议,推举了沈家的沈玉山为首领。沈玉山习练过好些年劈挂拳,勇力难挡,官府的差人都畏惧此人,颇有些威名。但此时沈玉山却有些犹豫,不想与官府血肉相博。你父亲赵和泽见其犹豫不决,恐拖延久了延误大事,便以珠卷之事告之,慌称得此卷便可尽采南海之珠,南海蚌民必定富甲一方,若是沈玉山能带头成事,便将此卷双手奉上。那沈玉山闻听此言,贪心大起,便一口应承下来,当夜便做下了安排,只在隔夜子时便杀进那官府之中,将县太爷的人头剁了下来挂在了官府门外。而后一众蚌民便自成南珠帮,沈玉山顺势做了帮主。”
辰逸开口问道:“既如此,那是为蚌民做了好事啊,为何师祖他会有祸事呢?”
黑袍老者望了望辰逸,答道:“南珠帮杀了官府的县太爷,官府岂能善罢甘休?南珠帮新立不足五日,便有大队人马杀来,要取沈玉山的人头,就在帮众都想拼个死活的时候,沈玉山这个狗东西贪生怕死,趁着夜色偷入敌帐投降了。沈玉山妄称是受了你父亲的蛊惑,一时鬼迷心窍,又被帮众胁迫才带了头造反。那带兵的参将却是将珠卷之事听在耳中,记在心里,妄图得此珠卷多采南珠进献宫廷,日后加官进爵不在话下。于是乎连夜便派兵前来捉拿你父亲,你父亲见官府带兵来剿,便夜里找过沈玉山,可去时却未见到人,便心知沈玉山必定反水了。于是赶忙通知了帮中兄弟散去,故此,那清廷官兵到时已是人去楼空。但那沈玉山却是急于想带回那珠卷去一表功绩,于是便命人四处搜查,果然被他找到了我们。因你母亲当时已怀有身孕九月有余,即将临盆,我们一行人路途之上行的不快,便轻易被追了上来。一帮师兄弟为护的弟妹的周全便与追兵搏杀起来,可哪是对手,当日我于一众师兄弟各自皆有负伤,师傅一箭中了面颊之上,当场毙命。好不容易将你父母送过了一段吊桥,我等本已心存死志,待二人过的桥去,便劈断了吊桥的绳索,断了追兵。我等便与追兵舍命相博,可仍旧不是对手,除我以外,其余师兄弟皆已殒命,我便投河自尽,不曾想却命不该绝。我上岸之后在一村舍农家寻得你父母亲,弟妹经历一场颠簸,临盆在即,你父亲身上刀伤深可见骨,知其命不久矣。将你母亲推至农舍之前便魂归西天,你母亲产下你二人之后也力竭而亡,我便带了你二人连夜逃了。从此便隐居在这山中,抚养你二人长大,教授武术。这一晃十八年过去了,本已是放下心中仇恨,可今日里不知为何又被南珠帮寻到此处,竟是捉你二人,想来不会善罢甘休了。我今日虽然除掉了那三个蟊贼,但南珠帮必定有后手,我等须速速离开此地。”
“你们离开此地欲往何处啊?”山洞门帘外突然有人高声发问,黑袍老者面色突变,便悄声命辰风与辰逸将经卷贴身藏了,叮嘱二人从洞中密道溜走,方才独自一人出了山洞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