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二,在原诸军营垒集结完毕的关中各世家子弟开始了狩猎。
嬴、独孤、韦、杜、蒙、范、赵、韩、李等大族子弟共聚,在这个猎场上,无有嫡庶之分,只有胜负之别。
独孤信兄弟自然与嬴曦一道,除他们以外,蒙氏子弟蒙肃、杜氏子弟杜佑、韦氏子弟韦裕等也前来结伴同行。而在另一边,嬴壮的身旁也自然而然地汇聚了一批世家子弟,双方泾渭分明,隐隐有着互别苗头之势。
嬴曦在栎阳并无太多旧识,这些世家子的到来,一方面是因为他近日平步青云,在行台府的地位仅次于秦侯和独孤兆;更多的则是因为,他们与独孤信交好。
除此之外,蒙氏、杜氏和韦氏向来与嬴壮身边的范氏、赵氏、李氏不太对付,而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嬴壮和嬴曦之间隐隐存在的矛盾,他们自然乐意团结在一起,让几个老对头吃瘪。
世家子的狩猎规则直接采用了军中大蒐礼的规则,但仅限一天时间,到日落西山之时,所有人必须带着猎物到营垒中参与祭祀,迟来者则算弃权。
品评的标准一是看猎物的数量和品类,二是要依“三杀”之别来判断。
所谓三杀,即大蒐礼上军士射杀猎物手法的三种方式。分为上中下三等。上杀者即箭自猎物腰部射入,直接插中心脏,一箭毙命。
自腰部射入,没有射中心脏而死,即为中杀。
没有从腰部射入,猎物挣扎许久方死,是为下杀。
嬴曦眼疾手快,一箭射中前方拼命逃窜的一只野兔,羽箭自腰间穿过,箭簇自心脏部位穿出。众世家子都被这一箭晃晕了眼睛,待独孤氏的家仆将野兔拎来之时,众人方才知晓,这一箭竟然是标准的上杀。
惊叹于嬴曦箭术之高超,众人皆对他刮目相看。蒙肃又看了看那只野兔,向嬴曦拱手道:“将军射艺过人,小弟佩服。”
其余人也都出声附和,独孤信却在此时笑道:“兄长在西岐,曾有‘一箭双雕’的佳话,不过在栎阳,大家都知道小弟素来以御术闻名,不知兄长可否赐教一二?”
嬴曦豪迈大笑,欣然应允。
周礼之中有所谓“君子六艺”,即礼、乐、射、御、书、数。乃贵族子弟的必学之目。在崇尚武力的关中一带,射术和御术显然要更加为人所看重一些。
射术即箭术,而所谓御术,则是指驾驭战车的能力。周初开国之际,正是得益于强大的战车军阵,高祖武帝方能以弱胜强,一举推翻强大的“大邑商”。故而周公旦在制周礼的时候,便将驾驭战车的技术列在六艺之中,作为君子的必备技能之一。
尽管在这数百年里,由于常年和北方诸胡作战,周人已经越来越重视骑兵的机动性,但战车仍然在步兵战术里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故而即使是在骑兵盛行的关中,高门大族也十分重视对子弟御术的培养。
嬴曦与独孤信先后下马,登上准备好的两马战车,二人对视一眼,似是心意相通一般,同时挥动手中的缰绳,两辆战车飞驰而去,扬起漫天尘土。
其余世家子弟见状,也纷纷御马向前,分列在二人的战车左右。
周礼中的御术,一比速度,二比稳定,三比反应,四比姿态。一位真正的君子,在驾车一道上必须要速度快、车身稳、能迅速应对突发状况,与此同时还必须要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身姿如松,不可歪斜,如此方为上等。
只见嬴曦与独孤信二人的战车在平原上飞速掠过,竟是速度相当,车上的两人皆身姿挺拔,面带笑容,好一番名士风流的姿态。
战车一路向北驰骋,直到看见不远处的一道高坡,作为裁判的韦裕方才大喊比试结束。
二人停下战车,独孤信比嬴曦稍前半个马首,略胜一筹。两人目光相对,哈哈大笑。其余几人却也为嬴曦的御术所折服,只见杜佑在马上拱手道:“将军骑射、御车如此精湛,堪为我等之师。”
嬴曦笑着拱手还礼:“杜兄过奖,先父曾为曦取字‘昱之’,若是不嫌弃,便不要再称将军了。”
杜佑从善如流,拱手道:“小弟君卿,见过昱之兄。”
其余几人也都如杜佑一般,与嬴曦以字相称,蒙肃字凛然,韦裕字孝宽。几人相互通名后,关系不觉间也拉近了许多。
天色尚早,几人也一道向南寻找猎物,这次狩猎不仅是对这些年轻世家子个人的品评,更是代表了众世家的脸面。樊川韦氏和少陵杜氏向来与公子嬴壮身边的西河范氏、陇西李氏不和,独孤氏又与出自嬴姓的河东赵氏很不对付,故而众人都卯足了力气,想要在本次品评中压对方一头。
嬴曦虽是嬴氏子弟,但他并没有参与本次品评,此次参与也只是应了独孤信的请求前来助阵。尽管如此,如果他能帮助这些世家子在品评中占得上风,也必然会得到这些人的友谊。他们都是关中豪族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与他们交好,对嬴曦立足栎阳有着极大的好处。
远方一只雄鹿飞驰而过,嬴曦见状,飞快地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羽箭,瞄准了正在疯狂逃窜的雄鹿。
正当他瞄准欲射的时候,从右前方忽然射来一支飞箭,穿过车上的“嬴”字旗帜,插在战车旁的地面上。
嬴曦收起弓箭,回首望了望被射穿的旗帜,随后眯着双目,看向羽箭射来的方向。
冤家路窄,竟是嬴壮一行人赶了过来。在队伍前方,一个青年骑着赤红色骏马,手里还挽着雕弓,方才那一箭显然是来自他的手上。
见到青年脸上傲慢的神色,嬴曦眯起的眼睛却缓缓松开,这时杜佑撇着嘴小声道:“李宣这混账东西,真是欠收拾!”
原来是陇西李氏的子弟,嬴曦又用余光看了看被射穿的玄色旗帜,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那名叫李宣的青年纵马来到距离嬴曦三丈左右,收起了手中弓箭,昂着头,拱手道:“一箭射偏,莫要见怪!”
虽是道歉的话语,但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却是无半点诚意,反而有些居高临下的戏弄意味。
“李宣,怎么,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鼻孔大吗?还要专门抬起来给人看?”
杜佑也是个嘴巴不饶人的主,非常不礼貌地直呼其名,并拿他的倨傲姿态说事。独孤信几人听完,皆是忍不住大笑起来,李宣的面色一下子难看起来。
嬴曦却没有笑,他看着李宣,问道:“方才这一箭,是足下射的?”
“是本公子射的,怎么了?”李宣的脸色很不好看,语气也差了许多。
“原来如此。无妨。”
嬴曦笑眯眯的神色,一时让杜佑几人停下了笑容,面面相觑。
这家伙明显是故意射出的这一箭,嬴曦怎么能就此作罢?
李宣撇了撇嘴,暗道一声怂货,便要打马离去。
就在这时,嬴曦的脸色却忽然转冷,他飞快地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羽箭,瞄准,射出。一箭便射进李宣座下骏马的心脏部位。
骏马在一声高亢的嘶鸣之后倒下,连带着李宣也被摔倒在地,他的左腿被马身压在下面,发出一阵奇异的响声。
被射中心脏的骏马血液喷出,淋得李宣几乎变成了一个血人,腥热的马血加上左腿的疼痛,使得李宣不禁大声惨叫出来。
不远处,见到李宣惨状的嬴壮一行人顿时面色转黑,拍马赶到。
嬴壮来到李宣不远处,命令手下武士将李宣从马身下救出,随后他冷着脸,盯着嬴曦,沉声道:“嬴曦,你这是什么意思?”
嬴曦看了看嬴壮,拱手道:“此人擅自射穿我赢氏玄帜,在下略施惩戒,如有不当之处,还望公子见谅。”
他的姿态放得很低,但说话的理由却很充分,李宣毁坏赢氏旗帜,这在关中乃是大罪,嬴壮一时间被噎住,不知如何回答。半晌,他才瞪了嬴曦一眼,恨恨道:“很好!”
说罢,他便命人带上惊魂未定的李宣,与众拥趸一起打马离去。
嬴曦脸上的微笑缓缓消失,独孤晟却是在一旁幸灾乐祸道:“看公子壮这有气无处发的样子,可真教人心头畅快!”
几人闻言,不禁轻声笑了起来,独孤信却是皱着眉头斥道:“阿晟,凡事慎言!”
独孤晟悻悻地笑了笑,没敢再说话。杜佑却是注意到了没有和他们一起发笑的嬴曦,心下却似乎想到了什么。
但凡消息灵通点的人都知道,公子壮与嬴曦的关系十分恶劣。在此之前,嬴壮曾数次公然对嬴曦口出恶言。照理来说,方才这情形,笑得最开心的人应该是嬴曦才是,可他偏偏连一丝笑意都没有表露出来。
杜佑摸着下巴,心中已经对嬴曦下了断言,此人若非懦弱无能之辈,便一定是心机深沉的狠角儿。
从他方才毫不犹豫地对李宣出手这件事来看,显然不会是第一种人。由此看来,他之所以对独孤晟的话连一声附和都没有,是因为谁也不能保证,在场众人的家仆之中,会不会有公子壮一行人派来的眼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