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时分,众世家弟子的围猎如约而止。在品评之上,独孤信一行人毫无意外地压下了范氏、李氏、赵氏等族的风头,就连公子嬴壮,都被独孤信压过一头。
而这一切到了嬴壮那儿,自然又把原由归结到了嬴曦身上。
夜幕降临,按照往年的规矩,众世家将以这些猎物为食材,举行一场大宴,出席的成员皆为各家族的年轻子弟,其中也包括女眷在内,上一辈的人物自然不会出现在这场年轻人的狂欢盛宴上。
独孤兆在傍晚便离开了营地,赶回栎阳处理政事。嬴曦却是留了下来,独孤兆告诉他,利用这次机会,多结交一些优秀的年轻人,对他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
独孤兆不在的场合,作为秦侯公子的嬴壮自然便成了宴席的主角。此时的他也一扫先前被独孤信抢了风头的阴沉模样,而是不断向周围人敬酒,时而谈笑几句,所交谈的内容无非是珍宝和女人,许多世家子投其所好,竭尽阿谀,这使得嬴壮颇有些得意,时不时发出阵阵爽朗的大笑。
嬴曦不愿去那显眼的位置惹公子壮的晦气,便独自一人坐在角落。谁知蒙肃、杜佑和韦裕三人却也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一起挤到他身边坐下。
对于他们的表态,嬴曦自然心中知晓,便也没有故作姿态,而是热情地向几人敬酒。觥筹交错间,几人的关系自然也拉近了许多。
杜佑举起酒爵,向嬴曦示意:“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嬴曦会意,举杯相对,轻声吟诵道:“吹笙鼓簧,承匡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众人相视,不禁开怀大笑,嬴曦举杯道:“诸位,请!”
“昱之兄请。”
四人以袖掩面,将爵中酒饮下,相视一眼,又是一阵爽朗的大笑。
酒过三巡,由蒙肃主刀,为众人分食一只烤得焦脆嫩黄的肥羊。关中不似东方,若是崔、卢、郑、王这些家族举行宴会,且不说会不会有如此充斥着胡风的菜肴,就算是有,那些时刻讲究着风度与气态的世家公子们恐怕也会让家仆把肉切成一块块方方正正的肉丁,放在上好的青瓷盘里,然后再拿象牙箸小口夹食。
此等做派在关中的这些世家子看来,简直是令人牙碜,同时也是在暴殄天物。食用这等美味佳肴,必须要用最粗朴同时也最简单的法子——动手。
几人各自分得一只羊腿,便也不顾所谓个人形象,抓起羊腿便啃,吃得满嘴流油,在篝火的映照下,反射出丝丝金黄色泽。
嬴曦正欲大快朵颐,谁知杜佑却忽然伸出一只手按住他面前的食盘,小声道:“昱之兄,有美人到此,可千万要注意形象!”
被他说的一头雾水,嬴曦抬起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只见独孤信兄弟一左一右,陪着身穿一袭翠绿罗裙的独孤霓裳缓缓走来。篝火熊熊燃烧,散发出的光彩照射在她脸上,竟是异常的娇媚可人。
独孤氏兄妹三人径直来到嬴曦几人面前,独孤信大笑道:“好啊你们,竟然偷偷地把羊腿全分了,真是岂有此理!”
几人顿时大笑,蒙肃说道:“羊腿恐怕是没有了,不过羊尾巴倒是还有一条,如愿兄若是喜欢,尽管拿去便是。”
独孤信笑骂一声混账,便带着弟妹二人落座。众人没有遵循什么分席而坐的礼节规矩,而是围成了一个小圈子,就这般坐在初生的草地上。如此一来,便少了许多距离感,彼此之间似乎也更贴近了些许。
只是不知是有意安排还是怎的,独孤信坐在了嬴曦的左手边,却让独孤霓裳坐在嬴曦右侧,独孤晟则是在她的右边。
身旁坐了个貌可倾城的美人儿,嬴曦也有些拘束起来,没有似方才那般豪爽,竟也注意起吃相来。
众人与独孤信兄弟又喝了几杯酒,独孤霓裳竟也没有丝毫羞怯,敬了在座众人一杯。嬴曦不禁有些惊讶于她落落洒脱的气度,不时用余光打量着她。只见一爵酒后,独孤霓裳的双颊上渐渐升起一抹桃花似的粉晕,加上她微笑时脸上浮出的淡淡笑靥,竟是无比诱人。
嬴曦连忙收回目光,不敢多望。
“这位兄弟,可否添个座儿?”
举杯欲饮的嬴曦忽然听见身后有人说话,便放下了酒爵,转身看去。
只见一个相貌俊秀的白衣青年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在他身后,一名仆从已经准备将一条方毯铺在嬴曦与独孤霓裳之间。
嬴曦见独孤霓裳的一双秀眉微微蹙起,便伸出手拦住了那名仆从,目光却是停留在那俊秀年轻人身上,淡淡地问道:“想来我与足下不熟,还是不要如此的好。”
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那年轻人倒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情绪,仍是笑吟吟的,他正欲说话,只见另一侧的独孤信忽然冷冷说道:“韩起,今日我等兄弟正在兴头上,你休要来败坏性质。”
那名唤韩起的白袍年轻人听出了独孤信语气中的不善,先是一愣,随后他的目光看向了独孤霓裳和她身旁的嬴曦,又看了看独孤信与独孤晟二人的位置,似是反应到了什么,脸上闪过一丝阴霾,但旋即便被他收敛回去。他没有理会独孤信的言语,而是继续笑吟吟地看向嬴曦,说道:“我与霓裳素有旧谊,不知足下可否成人之美,让个座位?”
听闻此言,独孤霓裳的面色瞬间转冷,她正要出言斥责,却只见嬴曦微微一笑,拿起酒杯,以袖遮面,说道:“滚!”
“你……”得到这个出乎意料的回答,韩起一愣。杜佑几人却是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就连冷着脸的独孤霓裳,竟也是没有想到嬴曦竟然会这么不留情面,脸上的表情忽然也淡化开来。
从未被人如此面折的韩起正在愣神间,听见众人的嘲笑声,白皙的脸一下子涨红起来,他目光直视着嬴曦,正要说话,身后却传来一个人声音。
“什么事情,这么热闹啊?”
听到这个声音,嬴曦的双目一下子眯了起来。旋即便看到韩起身后三步处,满脸通红的嬴壮手持酒爵,一步一晃地走过来。
见到嬴壮,韩起连忙拱手行礼:“见过公子。”
嬴壮拍了拍他的肩膀,哈哈一笑:“韩起老弟,这是怎么了?有什么委屈尽管说出来,为兄帮你出头!”
“这……”
韩起脸上忽然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容,他没有说话,只是转头看了看独孤霓裳,又看了看嬴曦。
嬴壮虽然已有醉意,但神智显然清醒,他的目光投向了独孤霓裳,哈哈大笑道:“原来如此,原来是为了美人,哈哈!”
说罢,他便把目光转向了嬴曦,故作惊讶道:“哟,这不是右丞大人嘛。”
嬴曦拱手,淡淡笑道:“见过别驾。”
嬴壮仍然笑着,只是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些许。在这关中地带,但凡是见到他的人,有哪个不是唯唯诺诺,低头称一声“公子”?
他没有想到,这个嬴曦竟然如此大胆,敢与他以官职相称,嬴曦是大行台府右丞,论官阶要比他这个雍州别驾要高上一等,如此一来,这岂不是在众人面前拂他的面子?
嬴壮看着嬴曦的眼睛,淡淡道:“本公子的朋友想要坐在这里,不知足下可否愿意给本公子一个面子?”
嬴曦微笑道:“公子的面子,自然要给……”
话未说完,嬴壮便哈哈大笑,他回首看了看韩起,又把目光转向独孤霓裳,说道:“这等偏支贱子,可没有资格与独孤氏的嫡房贵女坐在一起。”
独孤霓裳秀眉一蹙,正要说话,只听身旁嬴曦却又开了口:“只是,独孤家自有长兄在此,在下不敢有违主人之意。”
嬴壮的面色陡然变得难看起来,他盯着嬴曦,一字一字地说道:“如此说来,你是不愿意给本公子这个面子了?”
嬴曦抬起头,与他对视,尚未说话,嬴壮却陡然暴起,举起手中酒爵,狠狠地掷向嬴曦。
酒爵飞过,正中嬴曦额头之上,爵中酒液也顺着他的头发淋下。
独孤信几人见嬴壮一言不合便动起手来,登时便拍案而起,挡在嬴曦面前,质问道:“公子壮,此举恐怕有失礼数吧?”
嬴壮没有理睬独孤信,而是死死地盯着嬴曦。嬴曦也不顾狼狈,与他对视。
与嬴曦的目光相对,见到他额头上被砸到的地方开始流血,混着满脸酒液向下流去。嬴壮嘴角露出一抹微笑,说道:“真不知道父亲怎么会把你这种货色给调进栎阳,还委以重任。”
嬴曦没有回避,目光澄澈,微笑道:“别无其它,只因嬴曦能忍辱,不会误大事而已。”
嬴壮盯着嬴曦,两人对视半晌。嬴壮忽然咧嘴笑了起来,他转过身,拉着韩起以及身后的一众人等,说道:“本公子乏了,诸位兄弟,随我去曲江别院歇息,一醉方休可好?”
众人纷纷迎合叫好。嬴壮又转过头看向嬴曦,笑道:“差点忘了,嬴右丞自小家中破落,至今穷困,自然是买不起曲江池这里的院墅的,本公子好心,不愿看你回那四面漏风的军营受苦,不如今夜便一起过来,我让家中下人给你留个地方?”
话一说完,身后范李等族的人便大笑了起来。嬴曦未加反驳,刚要坐下,却只听身旁传来一阵清冷的嗓音。
“不劳公子挂念,嬴右丞与家兄交好,今夜自然住在我独孤家中。”
没有想到一向性情高冷的独孤霓裳竟然会在此时为嬴曦帮腔,嬴壮看了她一眼,冷哼一声,便带着众人拂袖而去。
周围看热闹的人见嬴壮离开,便也逐渐散去,只留下嬴曦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