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公子壮离去的背影,嬴曦目中光华闪动。就在这时,一只冰凉洁白的素手却忽然伸了过来,手上拿着一方手帕,为他擦拭着脸上的酒液。
嬴曦一惊,下意识地便要伸出手来阻止,目光却在此时与独孤霓裳相对,不知怎得,他竟然放下了手。
额头上的冰凉触感与近在咫尺的淡淡幽香,嬴曦只觉得脸上一阵火热,似是喝醉了一般。
不一会儿,独孤霓裳收回素手,对他淡淡一笑。嬴曦也平复下心神,重新换上笑容,对众人道:“无事,我们继续,休要为此败坏了兴致。”
杜佑笑道:“昱之兄果然洒脱人,小弟敬你一杯。”
随着两人一杯酒下肚,场上的气氛又重新舒缓了下来,众人推杯换盏,不亦乐乎。
嬴曦大笑着把方才一直没吃的羊腿拿给独孤信,耳畔却忽然又响起那清冷的嗓音。
“方才是因为我,你才会受此折辱,霓裳在此自罚一杯。”
说罢,独孤霓裳便微抬螓首,欲将爵中酒饮尽。嬴曦连忙伸手阻止,挡在她的杯口上。
嬴曦道:“与你无关,嬴壮向来不忿于我,就算没有你,他也能找到羞辱我的借口。”
说完,反倒是他自己先饮了一杯。
独孤霓裳默然,半晌,她轻声问道:“为何要忍?”
嬴曦持着酒爵,似是也被问住了,他转过头,对上她一双清澈纯净的眸子。这一瞬,他忽然发现,霓裳的眼睛好美。就如这映照着点点篝火的脉脉曲江,如这繁星点缀的夜阑幕色,纯净而灵动。
半晌,他叹息一声,淡淡地笑道:“愿飞安得翼,欲济河无梁。”
“愿飞安得翼,欲济河无梁……”
独孤霓裳喃喃重复了一遍,美目中忽然绽出一些异样的神采。
“喂,你们两个在说什么悄悄话?”
独孤晟忽然跳出来,引得众人皆看向嬴曦和独孤霓裳。
嬴曦见状,连忙打了个哈哈,向众人敬酒。独孤霓裳则是微微嗔怒,狠狠地拧了一下独孤晟的耳朵。
独孤晟吃痛,却也不敢喊叫,只能老老实实地忍下来。
清风朗月,皓色当空。夜已深,众人面前杯盘狼藉,各个也都有些醺醺然,杜佑、蒙肃和韦裕先后告辞离去。只留独孤家三人与嬴曦,不一会儿,嬴曦见周围其他人也都散的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准备回营垒歇息。
独孤信道:“兄长且去,待我与阿晟将霓裳送回别院,便去与你抵足长谈。”
嬴曦颔首,刚欲离去,却听到独孤霓裳在背后说道:“等一下。”
几人回首望去,独孤霓裳淡淡道:“都别去营垒了,今夜便都回独孤别院歇息吧。”
“这……”
嬴曦有些犹豫,他看了看独孤信,又看了看独孤霓裳,独孤信忙拉着他的胳膊,笑道:“既然霓裳相邀,那兄长便不要推辞了,那临时搭建的军营四处透风,睡着也不舒坦,随我们走吧!”
说着,便与独孤晟一起拉嬴曦上车,独孤霓裳见三人摇摇晃晃的模样,嘴角露出一抹微笑,随后便也独自上车,只留下几个仆从在此收拾残局。
……
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
沐浴后的嬴曦只着一件单衫,任晚间微凉的春风吹拂而过。他独自坐在院中一方小石凳上,目光闪动。
嬴壮的所作所为自脑海中不断闪过,他倒不是记仇。只是心中隐隐担忧,待秦侯百年后,如此一个跋扈而乏智的人,该怎么挑起嬴氏的大梁?
嬴曦并不是一个粗豪单纯的武人。相反,自小他便在父亲的教导下熟谙周礼。在军中磨砺的这些年,他更是明白了鸷鸟将击,卑飞敛翼的道理。深知以自己如今的地位和实力,只要稍有不慎,便会堕入万劫不复之地。所以他对嬴壮的几番折辱一忍再忍,始终保持着不卑不亢的态度。
但他也绝不是胸无大志的懦夫,所谓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他现在需要的,是等待,等待一个大好良机。
他在栎阳别无所倚,唯有下军是他唯一的本钱,若是想凭此在栎阳站稳脚步,便必须要把下军打造成专属于他一人的军队。
韦裕告诉他,下军左尉韦天光是公子壮的死党。
嬴曦深知,韦裕此举,一是为了削弱自己在家族中的一大对手,二则是在向自己示好。其实不止是韦裕,今日与他同行的几个世家子,皆有与他结好的心思。
稳固下军,结交大族,这是他想要在栎阳立足的唯一办法。
心里打定主意,嬴曦见天色不早,便欲回房歇息。正欲动身,却忽然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身。
回头看去,只见一位容颜俏丽的小侍女悄然走来,对上嬴曦的目光,她不禁低下了头,怯生生地说道:“婢子奉公子之命,来服侍将军就寝。”
借着月光,嬴曦打量着她红扑扑的脸颊。片刻后,他忽然笑出声来,说道:“不必了,请回禀你家公子,我今日有些累了,他的好意我心领了。”
闻言,侍女忽然抬起头,与嬴曦双目对视。正值二八年华的少女,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充满了别样的诱惑,嬴曦没有回避她的目光,眼神清澈,别无杂念。
只对视一眼,嬴曦便起身,准备独自回房。就在此时,身后的女子却又说道:“将军且慢。”
与方才畏畏缩缩的娇俏语气不同,这一次她的嗓音却是无比清冷,听起来似曾相识。
嬴曦转身,只见侍女从袖中取出一方锦帕递给了他。
“我家小姐命婢子前来传话,方才只是一个小小的考验,还请将军勿怪。”
闻言,嬴曦不禁失笑,他接过锦帕,告诉她:“这等考验,恐怕风险有些大啊。”
侍女没有答话,只是悄然施了个万福:“婢子告退,将军早些休息。”
目送她离去的背影,嬴曦打开手中锦帕。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默读帕上娟秀的字迹,嬴曦不禁皱起了眉头。
这是江南一带流传的乐府,是少女作与情郎的悠情篇章。但从独孤霓裳笔下写出来,显然不会是此等用意。
“西洲……西洲……”
嬴曦默念着两个字,缓步走进自己的房间。
……
三月三,上巳节。
传说这一日是诸夏共祖黄帝轩辕氏的诞辰,依民间风俗,男女老少皆要共赴水边祓禊驱邪,祈祷好运。
在中原,那些世家大族的子弟们往往会在这一日相约于水畔,以文会友,曲水流觞。关中虽无这等令人牙酸的风流习俗,却也是桑间濮上,自有其一番趣味。
嬴曦没有同独孤信等人淹留太久,找了个借口溜走。信马由缰,独自思索昨日手帕上那两句诗的用意,不知不觉间已然走过数里,来到一处僻静无人的水边。
抬起头,享受着难得的宁静。岸上别无旁人,不远处的水里,一只小舟横在水边,被微微水波冲得来回漂动。
见到此等景象,嬴曦却忽然抬起头,似是想到了什么。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嬴曦顿时明了,手中缰绳一抖,飞速离去。
独孤霓裳的别院位于曲江南部,土地有一部分延伸到水中,就如一处小小的半岛。
在曲江之西,与半岛相望的地方,有一个小村落。村落靠近水边的地方,有一棵庞大的树木,当地人称之为圣柏。
在这圣柏之下,有一个古朴无华的小院落。
嬴曦纵马飞奔至村内,没有作丝毫停留,直接来到圣柏下,打量了一番后,他的目光停留在那座小院落前。
“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嬴曦下马走到院门前,轻轻敲了几下。
“吱呀”一声,打开的院门后面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昨日将手帕交给嬴曦的那个侍女。
看见嬴曦,侍女微笑,行礼道:“将军果然智慧过人。”
嬴曦笑了笑,问道:“你家小姐呢?”
“将军请随我来。”
说罢,侍女关上院门,向着村外走去。嬴曦牵着马,跟随在她身后。
村外数里处的湖边有一处凉亭,亭中一个熟悉的背影让嬴曦眼前一亮。
独孤霓裳今日穿着一身洁白的衣裳,一根浅蓝色的绸带约住盈盈一握的柳腰,如云秀发只用一条金带扎起。整个人显得素净典雅,周身散发着些许悠然空灵的禅意。
见嬴曦来到此处,独孤霓裳挥手,示意婢女退下。随后便笑吟吟地走近嬴曦,悠悠说道:“公子壮一事,足见心性;事后所言,足见志向;寻得此处,足见智慧。将军才具兼备,果真人杰也。”
嬴曦微眯双眼,直视眼前美人,问道:“姑娘令曦来此,究竟何意?”
独孤霓裳缓缓走近,先是看着嬴曦的双眼,两人对视片刻,她又向前半步,与嬴曦几乎相距咫尺。
嬴曦没有向后退避,轻嗅着她如兰似麝的气息,目中的戒备之意却是越来越明显。
“若是我助你成为关中之主,你当如何回报?”
这一刻,眼前的独孤霓裳忽然摆脱了所有素净禅意的束缚。似乎在转瞬间,便从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变身为凤仪天下的女王。她用一种高高在上的风姿,如神灵般俯视着嬴曦。
她相信,昨晚从他眼里看到的,是野心。
既然他“愿飞安得翼,欲济河无梁”。那便给他双“翼”,为他架“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