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作者:默尘柔心      更新:2019-10-20 16:10      字数:4770

夜阑西风吹酒冷,屈指人间又一年。

宫中大宴一直饮至子时,众朝臣在大将军嬴曦与三公的率领下齐声向太后与天子恭贺新春,在得到旨意以后方才逐次散去。

“小弟恭贺兄长!”

嬴曦背负双手,漫步在大殿外,听见背后的声音,转身一看,只见独孤信朝他微微拱手,面色颇有些苍白。

嬴曦忙将他搀扶起来,又与他身边的襄城公主见礼,然后才问道:“如愿身体如何了?”

独孤信摆摆手,说道:“已无大碍。”

嬴曦颔首,独孤信迟疑片刻,说道:“小弟这不争气的身子,险些误了大事,请兄长责罚!”

闻言,嬴曦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开解道:“此为天意,如愿不必自责,眼下好生休养才是正事。”

独孤信点头,说道:“那小弟便先行告辞了。”

嬴曦颔首,说道:“去吧。”

独孤信再度拱手,这才携着襄城,慢慢地往宫外走去。嬴曦目送两人离开,转身看了看四周,然后便背负双手,慢悠悠地朝着宫内走去。

大殿外的一头石狮子后面,一道纤细的人影忽然从阴影中走出,看着他怡然离去的背影,眸中光华闪动。半晌,只能气愤地一跺脚,自顾自地离去。

宴会散后,独孤霓裳先是把姬安哄睡着,然后方才回到自己的寝殿。

洗漱完毕后,刚刚关上门,一双臂膀便不安分地缠上了她杨柳般的腰肢。

霓裳甚至没有露出一点儿惊讶之色,双手抚摸着他的手背,小声道:“自君别后折南枝,横也相思,竖也相思。”

嬴曦轻柔地吻着她天鹅般修长白皙的脖颈,轻笑道:“两星相离又几时?爱也相知,恨也相知。”

霓裳转身,将头枕在他胸膛上,笑着问道:“不生我的气了?”

嬴曦抚摸着她的秀发,叹息道:“人生苦短,哪里还有空闲去生气?”

闻言,霓裳抬起头,调笑道:“怎么,刚刚位极人臣,便感叹人生苦短。”

嬴曦大笑,揽着她坐在软椅上,借着微弱的红烛,端详她娇美的容颜。轻声吟诵道:“今日乐,不可忘,乐未央。为乐常苦迟。岁月逝,忽若飞,何为自苦,使我心悲?”

说罢,嬴曦便将脸向前探去,凑近她鲜嫩的红唇。霓裳微闭着眼睛,轻轻吻上他的额头。

……

当广初二年的第一缕晖光洒向大地,嬴曦却已经来到尚书台,会同三公一道,检视尚书台这一年来的事务。

小小的典事房内,却汇集了当朝最具分量的几人。

嬴曦高坐上首,双目微闭,任由崔缜率领六曹尚书以及其余尚书台属官向三公汇报要务,正在这时,门外却忽然走来一名侍卫,躬身道:“大将军,长史沈邕求见。”

房中顿时安静了下来,众人的目光皆投向了嬴曦,只见他睁开双眼,自座位上缓缓站起,对杨赐三人拱手道:“孤有些要事,此间一切便都交予诸公了。”

杨赐三人忙拱手相送,嬴曦转身刚要离去,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对崔缜说道:“户曹侍郎一职空缺,孤听闻崔公堂弟,故河内郡守崔琰向有清名,便由他来调任吧。”

崔缜闻言,连忙下拜道:“臣代季珪谢过大将军。”

嬴曦笑了笑,转身离去。见到沈邕在外,他没有说话,只是自顾自地走出尚书台,上了他的马车之后,他才对刚刚上来的沈邕笑道:“可是查到了什么?”

沈邕颔首,从怀中取出一只玉盒,说道:“这是刚刚从庐江王宅第的密室中找到,臣不敢私留,便立刻亲自送来。”

嬴曦从他手中接过,打开玉盒,只见里面放着一卷布帛。打开一看上面写着的内容,嬴曦的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布帛上面的字皆是用丹砂写成,内容大致是说嬴曦私通太后,窃命朝廷,意图谋逆,号召朝臣群起而讨之。

对于这种不痛不痒的骂声,嬴曦向来不放在心上,但是在这檄文的下面,嬴曦却看到了一个个熟悉的名字。

嬴曦将布帛收起,问道:“卓然可曾看过?”

沈邕摇头道:“没有。”

“那搜到此物之时,可有其余人看过?”

“也没有,”沈邕十分肯定地回答道:“这是臣无意之中打开密室,亲手搜出的东西,臣没有打开,所以不可能有旁人知晓其中内容。”

闻言,嬴曦点了点头,冷笑道:“此物上面写的东西若是公布于世,恐怕转瞬间便会在朝中引起一番腥风血雨。”

沈邕眯起了眼睛,但却并没有多问。嬴曦思虑片刻,说道:“卓然,孤想要让你主持秘书台,你可愿意?”

沈邕闻言先是一愣,随后便问道:“那鞅兄他?”

嬴曦道:“我欲调他任中书监,让你来掌控秘书台。”

沈邕问道:“主公是要……”

嬴曦颔首道:“不错,孤需要你组建一支暗卫,用以威慑那些心怀不轨之徒。”

沈邕想了想,郑重拱手道:“臣遵命!”

……

在尚书台一直忙到傍晚时分,崔缜方才将手中事务全部解决。他离开尚书台,直奔崔氏府邸,将嬴曦的命令告知了堂弟崔琰。

崔琰比崔缜小上三岁,生得美须髯、伟仪容,甚光美。且为人秉性刚直,不畏强权,在河内郡守任上时,曾棒杀先帝宠臣的亲戚,因此而丢掉了官职,始终赋闲在家,专情于山水诗书。

虽然丢了官职,但对于出身天下名门清河崔氏的他而言,这反倒是一种解脱,这样他便不用忍受这腌臜的官场。这一举动还使他赢得了良好的声望,在士族之中也是个第一等的清流名士。

当堂兄崔缜将嬴曦的任命消息告诉他以后,崔琰的脸上没有任何变化,依旧自顾自地画着一幅《阳春白雪图》。

崔缜道:“为兄知道你向来不喜踏足官场,但如今大将军已亲自下令尚书台,按照惯例,你还是写一封感荐信的好。”

崔琰慢慢吞吞地在纸上落下最后一笔,然后抬起头来,说道:“他是为国事举荐我,我也为国事而赴任,哪里用得着写信感念?”

闻言,崔缜不禁无奈地笑指着堂弟,说道:“你啊你……”

崔琰也笑了笑,举起画,说道:“不必为我担心,倒是你自己,坐在这位子上,危险得很呐!”

崔缜摇头,叹息道:“虽说如此,可又能如何呢……”

……

回到大将军府后,嬴曦喊来管家,说道:“去请谯王、独孤校尉、襄城、清河两位公主,以及赵武、杜佑、范烨等人过来,就说孤今晚在府中设宴,不醉不归。”

管家得令,匆匆下去命人准备宴席和写请帖。嬴曦则是回到卧房,沐浴熏香之后,便换上一身常服,独自安坐在正堂。

不一会儿,庭院外便传来了阵阵脚步与女子的轻笑声,嬴曦睁开眼,只见清河公主盈盈走来,身后还跟着颇为懒散的谯王姬康。

清河今日显然心情极好,走至厅中,竟是朝着嬴曦一拱手,拿腔作调地说道:“小女子拜见大将军,大将军长乐未央!”

嬴曦瞥了她一眼,颇为无奈。清河看着他的表情,不由得掩口轻笑,跑到他身边坐下。

姬康虽然穿的器宇轩昂,但不知最近受了什么刺激,举手投足间就像个泼皮。他走到厅中,竟也学着清河的模样,捏着嗓子,拱手道:“小女子拜见大将军,大……哎哟!”

话只说到一半,嬴曦便只觉得一阵毛骨悚然,抄起手边的一支笔便朝他扔了过去,口中道:“给老子好好说话!”

被砸到脑袋的姬康却似是恢复了正常,笑着坐到一旁,问道:“你大将军日理万机,今儿怎么会想起来请孤过来喝酒?”

嬴曦手中把玩着一只玉杯,轻笑道:“忙活一年了,难道还不许我消遣两日?”

姬康嗤笑了一声,说道:“真想消遣,就吃些寒食散,包你通体舒坦,如登仙境!”

清河不禁白了他一眼,说道:“除了你,还有谁会碰那东西?”

一听这话,姬康顿时就不乐意了,站起身来说道:“傻丫头,要不是你哥哥靠那玩意混出了长安城,你这位小情郎今日能不能稳坐在这儿还真不一定呢?”

清河被说得双颊一红,不再搭理他。嬴曦却是大笑道:“殿下那日是如何出城的,快跟我说道说道。”

姬康走到他面前,便开始了描述:“你可不知道,那一天整个长安都被封锁,所有大臣的府邸都有军队把手,禁止任何人出入,可偏偏姬钊那混小子,竟然把他亲叔叔给忘了!襄城派人到我府上说明情况后,我便假作服了寒食散,穿着睡服便往外跑,那守城的校尉还想拦我,你可知道我是怎么做的?”

嬴曦听得不禁身子向前,问道:“说说看?”

姬康脸上带着坏笑,忽然伸手便拍向嬴曦的脑袋,嬴曦连忙躲闪,但因离得太近,头上的发簪仍是被他拍了下来。

嬴曦头发散乱,大怒道:“姬康,你这混账!”

清河在一旁见到他的模样,不禁也笑了起来,连忙凑上前去捡起玉簪,帮他重新束起头发。就在这时,厅堂外又传来一阵笑声,三人回头一看,只见襄城公主与独孤信也自外面缓缓走来。

姬康大笑着,说道:“当时孤就是这样,一掌便把那混账东西的头盔给打掉到地上,把那些兵卒都给吓坏了,竟然没有一人敢拦着,于是孤就这样大摇大摆地出了城。”

独孤信走进厅堂,笑道:“依殿下所说,看来这寒食散并非一无是处啊!”

姬康斜睨着他,说道:“那当然,怎么,独孤如愿,你可敢试一试那等神仙滋味?”

独孤信尚未说话,姬康便冷笑道:“算了,谅你也没这个胆子!”

此言一出,独孤信顿时不乐意了,扯着姬康的袖子,说道:“我若是敢,你当如何?”

姬康大喊道:“你若是敢,孤立马就把襄城许配给你!”

闻言,襄城公主不禁红着脸啐了他一口,姬康哈哈大笑,转身坐到一旁。

就在这时,庭院中又传来脚步声,只见赵武、杜佑、范烨三人联袂前来,来到厅上,竟是齐齐拜倒:“下官拜见大将军!”

嬴曦一笑,又抄起一本书丢了过去,斥道:“今日不论官衔,只叙旧谊!”

三人呵呵笑着,各自入座,嬴曦吩咐了两句,不一会儿,府中侍女便各自端着食盘、美酒,鱼贯而入。

嬴曦举爵相邀:“自洛阳摘星楼一聚,不觉间已近五年,当年是殿下与如愿相馈,今日曦忝为东道主,来,干!”

众人举杯相应,赵武道:“虽说只有短短五年不到,可这世事竟已是沧海桑田,谁又能想到今日再聚,会是如此一般情景呢?”

独孤信放下酒爵,笑道:“子文这话,竟让我想到洛阳流传甚广的《代悲白头翁》。”

姬康却是接着他的话,悄然吟诵:“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好!”

杜佑道:“好一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范烨举杯道:“就为了这一句,我等当浮一大白!”

说罢,众人纷纷举爵,再饮一杯。

姬康放下酒爵,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看向了嬴曦,问道:“孤那不成器的侄子,你打算怎么处置?总不会要杀了他吧?”

嬴曦笑了笑,说道:“今日欢愉,休要提这等败兴之事。”

姬康闻言撇了撇嘴,却也没再多问。嬴曦却是举杯对独孤信和襄城公主说道:“二位好事将近,我作为如愿的兄长,提前在此祝两位新婚美满,燕尔柔良;凤凰于飞,和鸣锵锵。”

说罢,便自顾自饮下这一爵。襄城公主羞红着脸,瞥了一眼独孤信,随后也悄然举杯相饮。

独孤信举着酒爵,笑道:“小弟在此多谢,只是不知兄长何时大婚?”

一句话倒是让嬴曦有些难以回答,他只好笑着将话题引开,似乎并未注意到清河瞪向他的白眼。

酒过三巡,菜足五味。众人也早已有些醉意,陆续告辞离去,到最后,只剩下姬康与清河还在堂上。

姬康站起身来,说道:“都走了,那我也告辞了。”

嬴曦斜靠在案上,朝他摆摆手,示意他请便。姬康望了眼清河,说道:“你还不走?”

清河颇有些嫌弃地说道:“你先走,我再等会儿!”

姬康无奈地摇了摇头,自顾自离去。

嬴曦觉得有些冷,便将边上放着的裘皮大氅披在身上,一抬头,却见到清河捧着下巴看着自己,不禁有些诧异,问道:“你怎么还没走!”

“我想留下来陪陪你啊!”她答道。

嬴曦无奈,清河却朝他身边凑了凑,说道:“抱抱我。”

“这……”嬴曦有些怔住了,清河却不管不顾,一头便钻进了他的大氅里,一如当年,那个因为天冷而感了风寒的女孩窝在他怀里的模样。

嬴曦似乎也被勾起了当年的回忆,不禁扯了扯大氅,将她包裹在里面。两人就这般相依着,赏庭外阳春白雪。

清河只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再也不要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