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七,因畏惧嬴曦伏击而选择绕道的韩王终于率军赶到了偃师。在休息一天之后,便匆忙北上,朝着邙山方向行去。
韩军沿着大河向西北,已经渐渐接近河阳所在,一处邙山的支脉中。此处地险林密,南倚群山,北濒大河,中间只余一条不过两车的道路,看起来颇为凶险。
姬楚观察着周围地势,眉头微皱。他命人告诉韩国上将军栾施,务必保持警惕,谨防敌袭。
忽然,前军一阵骚动,将士们皆停下了脚步,将后军堵在了山谷中。姬楚有些恼怒,吩咐亲卫:“速去前方查看!”
不一会儿,他的亲卫自前军归来,拱手道:“大王,前方有大量乱石横木阻拦,前军难以经过,正在清理。”
姬楚颔首,却忽然似是想到了什么,大叫道:“不好!”
话音刚落,山谷中忽然传来一阵鼓响,紧接着,一声声苍凉的号角在此回荡。大军左侧的山头上忽然冒出一队队人马,手中劲弩齐发,射向谷中韩军。
上将军栾施第一个反应过来,大叫道:“敌袭!保护大王!”
韩王亲卫纷纷举起盾牌,将姬楚团团围住,为他阻挡着乱射横飞的箭矢。但很快,伏击的敌军便将一根根滚木自山上扔下,韩军无力阻挡,一时阵脚大乱。
栾施急忙大喊:“快!全军撤退,不得慌乱!”
就在此时,谷中角声大作,一队队骑兵自各个方向包围过来,只见来人将领头戴金盔,手持长槊,正是大将军嬴曦本人。
姬楚翻身上马,眼看嬴曦率军而来,连忙大喊道:“快撤!”
在国君的命令下,韩国大军匆忙撤退,但他们的速度显然无法与嬴曦的骑兵相比,再加上山谷道路逼仄,又有大量战车堵住道路,故而韩军竟一时被堵在谷中,无法动弹。
姬楚大怒,吼道:“扔掉战车,所有人步行撤退!”
就在他们慌乱间,嬴曦已然率军赶到,一路冲杀回旋,如入无人之境。韩军一时出现了大量死伤,慌忙丢下辎重撤离。
姬楚在亲卫的保护下撤出谷中,大量的韩国将士也追随他往偃师逃跑。嬴曦没有阻拦,他深知围师必阙的道理,若是此时将韩军堵在谷中,反倒会激起他们拼死一战的勇气。
嬴曦目光环视四周,吩咐道:“裴仁、独孤晟在此清点辎重,贺拔胜、郭振随孤追击敌军。”
众将纷纷领命,嬴曦没有再耽搁,率领骑兵冲出山谷,一路向南,试图在这平原之上彻底绞杀韩军。
姬楚率领诸军狼狈撤退,好不容易才稳下阵脚。暴怒的他命人传令栾施整肃全军,清查损失。
就在韩军好不容易得到一丝喘息机会的时候,忽然身后马蹄声动,如天雷滚滚。姬楚大惊,连忙传令全军列阵以待。
嬴曦率领着八千骑兵,没有任何废话,直接冲入韩军阵中。
在这平原之上,失去了大量战车的步兵显然无法阻挡关中精骑的兵锋。双方甫一交手,韩军便立刻陷入了劣势。嬴曦大军如山崩海啸,势不可挡。
就在这时,不知从何处忽然传来一阵鼓角声,紧接着,东方忽然出现了大批军队,远远望去,竟似一片乌云滚滚袭来。
与嬴曦交战正处于下风的姬楚望见来人,不禁欣喜万分。而嬴曦的脸色却是沉了下来,他没有恋战,立刻下令:“全军撤退!”
但此时已经来不及了。这支突如其来的军队中奔涌出大量的骑兵,将嬴曦与韩王所部团团围住,为首之人头戴金盔,气态威严,正是齐王姬成。
看见姬成的一刹那,嬴曦便知道大事不好。姬成见他脸色,不禁大笑道:“嬴曦,没想到吧,寡人宁可弃敖仓于不顾,也要把你引入这个圈套!”
嬴曦面色阴沉,韩王姬楚也是面露讶色,显然并不知道此事实情。
目光环视一周,嬴曦手执长槊,朗声道:“所有将士,随孤突围!”
八千关中子弟纷纷应命,追随在嬴曦身后,朝着齐军的包围圈冲击而去。
姬成看着嬴曦的眼睛,高声道:“寡人倾大军六万,已将此处团团包围,你大势已去,还是下马投降吧!”
嬴曦没有理睬,只是收拢部众,伺机突围。
“将军!大事不好!”
山谷之中,正在收拾战场的裴仁与独孤晟忽然见到派出去的斥候慌忙跑来,二人相视一眼,连忙走上前去,裴仁沉声道:“何事?”
斥候单膝跪地,语气急切:“大将军中了埋伏,如今被齐王率大军包围,无法脱身!”
“齐王?”
独孤晟一愣,但立刻便反应过来,他吩咐道:“裴将军,我现在率此处所部前去救援,你速回大营,调集全军,一定要保大将军无事!”
裴仁显然也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他没有废话,立刻翻身上马,朝着西方跑去。独孤晟也直接下令全军集结,前往救援主帅。
嬴曦率领将士试图寻找齐军的薄弱点进行突围,但姬成亲自坐镇中军指挥,使得齐军的包围圈完美圆融,滴水不漏。再加上背后还有姬楚率领韩军疯狂牵制,嬴曦一时陷入了苦战之中。
就在双方鏖战僵持之时,自齐军后方忽然杀来一支军队,略有些冲散了一部分齐军的阵脚,正是独孤晟率领过来的救援军队。
姬成见到来人,没有表现出丝毫慌乱,立刻下令别处军队前去增援,将独孤晟大军阻拦在包围圈外。
由于齐军人数过多,独孤晟一时也无法冲进阵中营救主帅,就在他焦急之际,又有一支军队自背后而来,正是裴仁前去调动的大军。
得到增援的军队,独孤晟立刻集结全军,一鼓作气冲散了齐军的包围圈,与正在与韩军交战的嬴曦汇合。
一时间,原本由齐王导演的对嬴曦的合围,在这般情形下,变成了三方大军倾巢而出的大决战。
嬴曦深知自己兵力处于劣势,不可与两国军队鏖战。于是他立刻整肃大军,集中兵力进攻实力较为薄弱的韩军。
姬楚的军队原本便是以战车与步兵为主,之前在山谷之中又丢失了大量的战车辎重,此时的韩军战斗力正是最薄弱的时候,面对嬴曦麾下骑兵的冲击,竟是毫无抵抗之力,在短时间内便呈现出溃败之势。
姬成坐镇中军,第一时间便发现了韩军的溃迹,他立刻指挥齐军合拢上去,试图再一次对嬴曦的军队实行包围。
嬴曦在击溃韩军之后,没有任何逗留,立刻指挥大军回返,利用骑兵的机动性,避免了再度被包围的险状。
收拢军队的嬴曦没有任何犹豫,直接下令全军撤回邙山大营。
齐王姬成没有指挥军队实行阻拦,姬楚也命栾施收拢军队,他自己则是策马来到齐军阵中,对姬成遥遥拱手道:“此番多亏王兄来救,小弟在此谢过。”
姬成笑着摆手,道:“你我兄弟,就不必说这些客套话了,只可惜未能擒住嬴曦,关中精骑之骁勇,果然名不虚传。”
姬楚也有些沉默,一想到方才被嬴曦追击时的狼狈模样,他竟也开始反思韩国的军制。
就在这时,姬成忽然道:“经此两役,嬴曦大军死伤应当近两万人之多,如今他兵力受损,应当会在数日内撤军退守函谷关,贤弟以为如何?”
姬楚不假思索,说道:“若无王兄相救,小弟危矣,此事还是交由王兄定夺吧。”
姬成笑了笑,也没有辞让,说道:“河内、洛阳两地,为兄便暂且收下了,自伊阙以南,汜水以北,便皆交由贤弟,你以为如何?”
“好!”
姬楚没有丝毫迟疑,直接答应了齐王对原京畿区域的划分。姬成也点了点头,吩咐双方军队联合,驻扎于偃师。
七月二十三日,嬴曦率部撤离邙山,还军弘农。几乎与他同时,齐国上卿高欢在蒲坂失利后,率军撤离河东,南下与齐王会师。
七月二十七,焚烧了敖仓的嬴雍所部在绕道阳武、河内之后,抵达了弘农,与嬴曦汇合。
嬴曦清点诸部后,只觉得心头恼怒。
从表面看起来,这一战是他成功阻挡了齐王与韩王的进犯,但实际上,他军队的伤亡已经远远超出他的底线。
蒙肃在蒲坂与高欢苦战,死伤五千余人;韩信所部在武关成功阻击了荆州项籍的进犯,伤亡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蒙肃率军一路劫掠,伤亡也很小。唯有嬴曦亲自统帅的中军,在连番苦战中,损失将士竟有两万余人!
就在嬴曦已然做好防备两国大军进犯弘农的准备时,一则消息忽然自东方传来。
赵王趁齐王出征之际,率大军反攻,一路南下。在博平大败齐相田雠率领的军队,并包围了齐国都城临淄。
齐王得知消息后,立刻率军回国,救援国都。而这也就意味着,齐、韩联军讨伐嬴曦的计划就此破灭。
在消息得到确认后,嬴曦于八月初率军返回长安,留下韦裕继续镇守弘农。
在嬴曦看来,这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失败战争。但在长安城的官员百姓们眼里,杀敌数万、粉碎了齐韩两王试图进攻关中的阴谋,这无疑是一场大胜。
回京之后,嬴曦没有理睬那些为他歌功颂德的朝臣,在安排好阵亡将士家人的抚恤以及对全军将领的功劳清算后,他便回到了大将军府,闭门不出。
“郎君,在吗?是我!”
作为他的妻子,清河第一时间便察觉到了不对,她敲了敲书房的门,见无人回应,稍加思索之下,便直接推门进入。
映入眼帘的是满地狼藉的竹简,整个书房一片昏暗,所有的窗口都被遮住,只余一盏摇摇欲坠的油灯尚在顽强坚持着,清河推门而入带来的丝丝微风将其吹得忽明忽暗,时刻有熄灭的风险。
清河微蹙着眉头,捡起一卷书简,见上面写着“吴子兵法”四字,她手捧着书卷,趋步来到跪坐案后的嬴曦面前。
只见他双眉紧锁,面色凝重,目光隐隐有些呆滞。清河不知他为何如此,小声唤他:“郎君……”
嬴曦似是从梦中惊醒一般,目光中渐渐有了些神采,看见身前的清河,他揉了揉眉心,应道:“公主。”
清河起身,将遮挡着各个窗户的丝帷逐个拉开,明媚的阳光自窗外投射进房中。嬴曦一时竟有些不适应,抬手遮住了眼睛。
清河道:“你已经把自己关在这儿两天了,妾身不明白,明明打了胜仗,可郎君为何还会如此消沉?”
嬴曦抬起头看着她,忽然笑了笑,道:“胜仗吗?自我领兵以来,从未有过如此惨胜,更何况……这一仗,是我败了呀!”
清河跪坐在他身前,整理着案上乱七八糟的竹简,说道:“郎君何出此言?”
嬴曦伸手入袖,取出一块布帛,递给清河,道:“齐王撤兵,是因为赵王自背后偷袭,他的相国田雠阻挡不力,孤这才避免了又一次苦战。若是当时齐王继续领兵进犯弘农的话,恐怕孤便只有龟缩在函谷关,永不得出了!”
清河打开布帛看了看,刚要出声安慰,嬴曦忽然又说道:“最可笑的是,这一切都是齐王的阴谋,他要的根本就不是讨伐关中……”
闻言,清河一愣,道:“郎君的意思是,王兄他的目的,是齐国之内?”
嬴曦笑了笑,道:“不错,他击退赵王后,立刻罢黜了他的国相,也是他的老师田雠,而他联合韩王出兵反叛,甚至故意抽调北方军队,以给赵王可趁之机,其目的都是为了打击以田雠为首的即墨田氏!”
得到了确切的答案,清河不由得也惊住了,她喃喃道:“王兄他……”
嬴曦仰起头,喟然叹息道:“好一个齐王啊!为了稳固国内,竟然能做出这般大手笔,让孤与韩王、赵王都成了他的棋子,论权谋阴鸷,孤当真是差之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