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初二年十月，太后下诏，废黜夏国，夏王姬吕保有国号，幽禁于栎阳。夏国六郡收归国有，其善后事宜交由五府及尚书台处置。

大将军嬴曦平乱有功，特加大司马，赐鼓吹一部，封秦侯。

对此，朝臣们并无太多异议，但对原关中大族的人来说，这个封赏颇有些别样的意义。

自嬴曦以叛乱之罪将李敢、韩舒两族废黜株连后，关中各族与嬴曦之间的关系开始变得颇有些微妙。但嬴曦此时因功加封秦侯，这勾起了各族对昔日以嬴氏为首领的关中大族集团的眷念。

独孤霓裳手托香腮，不厌其烦地批阅着一封封奏疏，姬安靠在她怀中，也像模像样地盯着她手里的奏疏。虽然他看不太懂，也不太愿意看这些无聊的东西，但他明白，这将是自己今后必须要学会的事情。

不知不觉间，案上批阅完的奏疏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霓裳也颇有些倦了，正准备放下朱笔歇息一会儿。目光却无意中瞥到下一封奏疏，黛眉不禁微微蹙起。

这是一封没有署名的密奏。

她将其拿起，打开，面色却忽然一变。

姬安似乎也注意到母亲神色的变化，他抬起头看了看霓裳，又低下头，看着引起她情绪波动的奏疏。

“臣万死再拜顿首：大将军曦定乱安民，克叛平祸，百姓安之乐之，朝廷宾从。臣万死，敢谏请封大将军为王，以抚万民之心！”

霓裳一遍又一遍地看着眼下的奏疏，一双素手却忍不住紧紧握住，目光闪烁不定。

“来人！”

半晌，她才略微平复心中掀起的波涛，对殿外吩咐道。

殿中待诏春漪趋步跑进来，施礼道：“奴婢在！”

“传本宫口谕，明日于宣政殿朝会，自从五品以上臣僚皆要参加。”

“奴婢遵命！”

……

宣政殿是朝廷的中朝大殿，也是平日里举行常朝的地方。依照惯例，大周是三日一常朝，今日并非举行朝会的时间。

群臣皆已经早早来到殿上，按官职次序排列完毕。趁着朝会还没有正式开始，不少人交头接耳，交换着各自心中的猜测。

“太后驾到！”

随着殿中监尖利的嗓音响起，众朝臣纷纷顿首下拜，高声道：“参见太后陛下，太后长乐未央！”

“诸卿请起！”

独孤霓裳目光扫过群臣，在位于武官之首的嬴曦身上微微停留了一会儿。

众人谢恩起身，独孤霓裳唤道：“大将军！”

嬴曦眉头一挑，起身避席道：“臣在！”

霓裳淡淡道：“大将军扶保天子，定乱平难，其功无上，本宫听闻都城百姓群情鼎沸，欲请愿朝廷，封大将军为王……”

此言一出，朝堂上顿时如同炸开了锅，群臣面面相觑。下一刻，无论是从五品尚书郎，还是位居正一品的杨赐、王琰，皆无法掩饰心中的骇然。

“太后不可！”

侍中裴度第一个站了出来，不顾君前失仪，高声道：“我朝祖制，非姬氏者不得称王，太后何故出此背制之言？”

尚书令崔缜亦缓缓出列，顿首道：“启禀太后，臣亦认为此事不妥，方今天下祸乱未平，朝廷若行此违祖之事，恐会引起各方声讨、百姓不安，且大将军若是如此，恐怕会落人以柄，招致不必要的讨伐。”

话音刚落，司隶校尉独孤信、御史中丞陆云、礼曹尚书赵朔、中书监卫鞅等人纷纷出列道：“臣附议！”

独孤霓裳面无表情地看向杨赐、王琰、独孤兆所在的方向，道：“三公意见如何？”

三人相互望了望，杨赐率先出列道：“启禀太后，老臣以为崔公所言有理！”

王琰的意见显然与杨赐相同，独孤兆深深地看了一眼跪在大殿正中，面无表情地嬴曦，亦出列道：“无论是为朝廷安定还是为大将军本人着想，老臣亦认为，不可有违祖制。”

此时殿内形势已然明朗，在这件事情上，无论是山东士族的代表杨赐、王琰、崔缜，还是江南士族的代表陆云，亦或是关中大族的代表独孤兆父子还有赵朔，皆不约而同地表示了反对。

甚至，就连嬴曦的心腹卫鞅，还有因他而提拔的崔琰，也同样公然站出来反对。

一时间，可谓是举朝汹汹。

独孤霓裳的目光转向嬴曦，问道：“不知大将军自己，对此事作何感想？”

嬴曦再拜顿首：“启禀太后，臣无德无能，忝居五府之列已经是心有所愧，妄受国恩，臣纵是有滔天的胆量，亦绝不敢再违背我大周祖制，臣之赤心，还望太后明察！”

独孤霓裳忽然站起身，抓起案上一封奏疏，狠狠地向嬴曦扔去。

“你给本宫好好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奏疏自御案飞下，正好砸中了嬴曦头上的梁冠，将上面的赤羽都砸断了一根。

嬴曦没有看那封奏疏，一旁的殿中内侍连忙跑来，将其捡起，传与百官昭示。

朝臣们见到这封没有署名的密奏上面的内容，不禁心中凛然。

就在这时，中书监卫鞅再度出列，道：“启禀太后，此物既无署名，又无任何可辨认其身份的痕迹，显然是有小人欲栽赃大将军，臣请太后息怒，命有司严查此事！”

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秘书令沈邕也在此时出列道：“启禀太后，臣以为卫中书所言有理，还望太后明察。”

除了两人以外，朝臣们都没有太大的动静，只是议论的声音比方才小了许多。

嬴曦抬起头，与独孤霓裳对视一眼，随后缓缓摘下头上梁冠，跪地稽首道：“臣之心意，天日昭昭，还望太后明鉴！”

独孤霓裳看着跪伏在丹陛之下的嬴曦，面色冰冷。

“好！既然两位认为此事是有人栽赃陷害，那便由你们去查好了！”

说罢，独孤霓裳起身，拂袖而去。殿中内侍高声道：“退——朝！”

朝臣们纷纷起身，依次缓缓退下。

嬴曦起身，将梁冠拿在手中，准备离去。

卫鞅、沈邕、独孤信三人皆等在殿内，独孤兆深深地望了嬴曦一眼，也起身离去。

独孤信来到嬴曦面前，想要为刚才的事情解释：“兄长，我……”

嬴曦伸手打断了他的话，说道：“不必解释了，我知道你的想法。”

他笑着拍了拍独孤信的肩膀，缓步离开。

独孤信望着他的背影，眉头紧锁。卫鞅与沈邕相视一眼，联袂离去。

嬴曦走出宫门，坐上马车，回到府上。一路上皆带着满面微笑，丝毫看不出刚刚被太后当着群臣的面责骂过的样子。

关上书房的门，嬴曦方才冷哼一声，将手中梁冠狠狠地扔到地上。力道之大，梁冠上的内骨竟都被撞断掉。

“夫君，我能进来吗？”

耳畔传来咚咚敲门声，嬴曦转头，瞬间收起面上表情，说道：“进来吧。”

清河推开书房的门，见嬴曦已经盘坐在小榻上，她笑吟吟地走进来，手中还拎着一个食盒。

“这是我亲手做的糕点，算准了你回来的时间，快尝尝！”

见到她脸上满是自豪感的微笑，嬴曦忽然觉得心情好了许多，他起身打开食盒，拿起一块雪白中又带着些许嫩黄的桂花糕，咬了一小口，只觉得一股香甜瞬间在口中绽放。不禁称赞道：“好！”

得到丈夫的称赞，清河不禁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她坐到榻上，靠着嬴曦的肩膀，素手拿起一块糕点，亲自喂他。

嬴曦面目含笑，揽着她的腰肢，享受这片刻宁静。

“启禀驸马，长史荀若求见！”

书房外忽然传来清河贴身侍女的声音，清河连忙起身，挣脱了他的魔爪，浅笑道：“夫君有事，妾身就不打扰了，别忘了把糕点吃完！”

说罢，带着满脸笑容盈盈离去。

嬴曦也收敛了笑容，口中却不肯停歇。

荀若在管家的带领下缓步走进书房，微笑着躬身道：“拜见明公！”

嬴曦摆手：“文彬来得正好，快来尝尝公主亲手做的糕点，香的很！”

“谢明公！”

荀若口中称谢，手上却没有动作。主母做的东西，他哪能真的拿起来尝尝。

他来到案前跪坐下，说道：“臣也得知了今日朝堂上发生的事情……”

嬴曦挑了挑眉头，轻笑道：“那……文彬觉得，会是谁在背后陷害孤？”

荀若笑了笑，道：“臣也不赞同明公此时称王。”

答非所问。

嬴曦却忽然笑了起来，荀若在“此时”两字上咬得非常重，他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说说看？”

荀若笑道：“只因此时天下未定，朝臣未附，大将军还需要更多机会，来获取他们的支持。”

他顿了顿，又说道：“所有人的支持。”

嬴曦忽然笑了起来：“孤知道了！”

荀若起身，拱手道：“既如此，那臣便告退了。”

“文彬慢走！”

嬴曦笑吟吟地送走荀若，随后斜倚榻上，手中翻动着一本《国史》，似是漫无目的，但翻到第二卷《高祖本纪》的时候，却忽然停了下来。

“武皇帝四年，刑白马盟曰：‘非姬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

十月，奉大将军嬴曦令，于关北设灵州，调刑曹尚书韦勣任灵州刺史，辖灵武、盐川、朔方、上郡、延安、洛交、咸宁七郡。并正式于河套设九原、安北、武川三郡，再加上一个榆林，四郡组成丰州，调蒙肃为丰州刺史兼安北大都护、领关北十一郡诸军事。

随后，嬴曦又命赵武为朔方郡守，杜佑为上郡守，范烨为盐川郡守。并调户曹侍郎崔琰为关北诸郡节度支度营田使，全权负责灵州、丰州财政。又迁工曹侍郎柳观容为关北诸郡观察使，检校御史中丞。

对于他这份调令，朝臣们多有猜测。

“大将军对朝局的把控，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了！”

杨赐手中拿着一份大将军府抄送来的令文，不禁叹息。

只有坐在他这个位置上的人，方才会感叹于嬴曦对权力划分的恰到好处。在被任命的官员中，有山东士族，有关陇大族，也有他的心腹。

让关陇大族出身的韦勣掌握灵州刺史，既可以保证他不会在朝中掣肘，又给了他足够的权力作为安抚。

在具体的郡县上，他任命了虽是出身关陇，但却始终在他幕府为官的赵武三人，这是对年轻一代的历练与考验，同时也是在无形中对刺史韦勣形成一种微妙的牵制。

自嬴曦入朝后，他最根本的原则便在于军权。在迁都之后，他将关中的军队以及跟随朝廷迁来的洛阳中军重新整合，甚至剥夺了他的密友独孤信对军队的掌控，将其全部交给自己的心腹。

在关北权力的划分上，他也同样是任命了他的心腹将领，时年二十六岁的大将蒙肃，并让他掌握了整个关北十一郡，将近十万人的大军。

在此之外，他还将素以品格高正著称的崔琰调去关北掌握财权，又开始因洛阳柳瑾叛乱而遭受打击的河东柳氏，让柳观容负责对关北诸郡的监察事宜。

如此安排，可谓是恰到好处。

正在满朝文武皆在细心琢磨嬴曦对关北官场的任命之时，却几乎无人感受到这风平浪静之下的暗涛汹涌。

广初二年十一月初四，中朝。

群臣依旧如往常一样，各自持着笏板，依次序安坐。

独孤信坐在武官行列较为靠前的地方，面色安然，目光却时不时瞥向跪坐在最上首位置上的人。

嬴曦身着朝服，头戴一顶金冠，这显然不合朝廷礼法。事实上，自那日他的梁冠上的雉鸡翎被太后打断后，他便再也未戴过。

正恍惚间，殿中内侍尖利的嗓音已然传入耳中。群臣连忙俯首下拜。

独孤霓裳望了一眼距离自己不远的嬴曦，道：“诸爱卿可有事启奏？”

朝堂上一片安静，似乎并无甚大事。

嬴曦老神在在，微闭双目，似乎一切都与他无关。

就在内侍准备宣布退朝之时，自武官的后排位置却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臣五官中郎将江甫，有事禀奏！”

众人纷纷朝后方望去，只见一人拖着微跛的腿脚自行列中走出，下拜顿首道：“臣江甫，弹劾刑曹侍郎杨昭收受贿赂，查办大量冤案，如今民情沸腾，望太后明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