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说了,邱元甫是明知溪水将至!”张连治找准空档迫不及待地接过话茬,把昔日伙计想说又说不出口的话补齐了。瞧着林秉康愣神的样子,他用力地咳了两声,往铜痰盂吐了口浓痰,再端起茶杯呷了呷,精气神儿又被激活,继而一字一板地往下说道:“他既然晓得要做溪水,也清楚延津和溪口有的是船,可以就近调来相助,但按他所言却听凭曾经理先行从省城派船,这是不是有意延缓施救?难不成其中另有图谋?”
还没缓过神的林秉康面对老叔的咄咄进逼几近崩溃,无奈之下只好以攻为守反问道:“您和永叔不是也会想到上路要做溪水,二老为何不挑明,难道也另有企图?”“问得好,我俩没挑明,是怕坏了邱局长的图谋。而你呢?”“我坦言事理无碍别人,怎顾得来他有何企图!”
叔侄俩都有点急了,还是张连治先缓下气来︰“雷打过了,雨也下了,虽说还没下透,但总比光打雷不下雨強。”“您老不把邱局长的企图揭开,这雨怎么着也下不透。”
此时远山峦顶雷电发出的道道闪光穿过舷窗,射进昏暗的舱室内让人感到阵阵刺眼,林秉康愈显得焦躁不安:“这北岭的雨再这么没完没了地下,估摸后天溪水就要进鼓楼啰。”
“这几下雷公电闪就把你给吓住了,也罢,邱元甫的图谋还是由我来道破吧。”张连治瞧着往日伙计愁眉锁眼的样子,心已不忍只好直言相告:“邱元甫早会料到明天天光北岭溪水会冲到青蛇滩,这不单是按德标所讲的五月节前后三、五天是‘关老爷磨刀的日子’和你家昨晚飞出了白蛾这些个常理来推测的,而是他家卧房床头柜上的电话随时可由总机转接延津。当得知‘顺远’出事后,邱元甫肯定从家里打电话到延津,查问北岭雨势及航道水深等情况,自然就晓得溪水的前峰已经到达延津。可他却叫曾经理舍近求远从省城调船前去施救……”
“不对呵,”林秉康毫不犹豫地打断昔日老板的话头,接着用斩钉截铁般的口吻反驳道:“是曾经理调船在先!您老难道又忘了,邱局长上午不是对我们说了吗,他未到公司曾经理已令调度室从平水道头调船,他俩是急昏了头,没想到延津和溪口有的是船。而您自己刚刚也说了,是他听凭曾经理先行从平水调船。怎么,这会儿又变成是邱局长叫曾经理舍近求远从平水调船呢?”
看得出林秉康的质问丝毫也没有难住张连治的样子,他端起杯子,先回了句“我刚才是说‘按他所言’”,接着抿了口茶,漫不经心地说道:“今早接正宜电话后,我约你永叔同行。你是晓得,我们两家到长宁公司才几步路,可谁让你一大早往城里跑,就算正宜派车接你,我俩也会比你早到小半个时辰。那时下江德标仨人也都没到,长宁公司二楼上静悄悄的,只见邱元甫正在调度室门边指使曾正宜从平水道头调船……”
“真的会有这档事?”林秉康满腹狐疑地反问道:“您老不会是看花了眼,耳背听错了话?”“我俩人是亲耳所听,亲眼所见。你要不信,回去后再让你永叔作证。是信我俩,还是信你的邱局长,自己拿主意吧。”“您俩是我的叔,不信您俩还信外人不成。只是邱局长为何要如此办事?”
听着昔日伙计道出心中的疑问,看来他还未从懵然无知中醒悟过来,张连治便以长辈对晚辈谆谆诱导的口吻缓缓道来:“邱元甫如此办事,大有讲究。他为了拖延施救时间,便暗中唆使正宜舍近求远调船,这是因为他已经估算出北岭溪水到达青蛇滩的时间,当明天天大光拖轮慢悠悠地拉着港作船赶到青蛇滩时,所见之处只有溪水恣肆,别说事故现场,就连‘顺远’轮也不晓得被山洪冲到哪里去啦,搞不定连赶去的拖轮和港作船也随它一併去见蛇王。水过不留痕,青蛇滩上还有什么值得搜寻、施救、取证之物。”这短短的三两句却石破天惊地道出了个中缘由的话语,着实让林秉康为之惊醒:“难道说邱局长不从近处的延津和溪口派船,反倒叫曾经理从平水道头调船远行,就是要借明晨北岭下泄的溪水把‘顺远’撞滩人为事故造成的旅客伤亡和船舶损毁都一股脑儿地扣到水灾的头上?”
虽说林秉康这次是小心翼翼地发出疑问,可张连治听后刚才还悬着的心却落了地,随之扬扬得意的话儿便脱口而出:“问得好,虽说老夫早就一眼看穿邱元甫舍近求远调船的用心,只是这会儿咱爷俩也该来个心照不宣,无须再作答明说了吧。”接踵而来的是评话腔的念白:“锵、锵锵锵、锵,话说前有下江标伯耍了个‘触雷沉舟’的障眼法,今天日讲的却是邱元甫新编青蛇滩‘借水翻船’的变把戏……”
其实林秉康心里还存有疑惑,但见张连治自鸣得意的样子,只好先顺着他的兴头陪着调侃起来:“天添的评话场起码要过个把礼拜才会出新本,要说还是省城记者来得快,他们不光腿脚利索,而且长宁公司秘书室还会提供连大标题都拟定好的通稿,只要过一两天《山洪突发 溪水暴涨 “顺远”沉沒 百人落江 生死未卜》二十个大字就上了省城大大小小报纸的头版头条啦。”紧接着便小心翼翼地说道:“不过小辈尚有一事不明,还得请您老赐教。”
“原本是我有三事求教于你,想不到聪慧过人的林组长尚未给老夫解疑释惑完了,反而频频问道于盲。也罢,只是你老叔年岁已高,经不起惊吓,还望侄儿不要过于为难老夫。”“岂敢岂敢,这等疑窦在您老面前不过是片轻云薄雾,只要连叔您老轻轻地吹口气,顷刻间便会云消雾散出日头,我等小辈即可重见阳光。”“马屁就不用再拍了,即便是疑难杂症也尽管讲来。”张连治又换出教师爷的架式,还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个鼻烟壶悠闲地闻了起来。
“您和永叔、标伯不是常说,远的不提,近一、二十年从上路各溪流到下江入海口上千里的水程,敢作敢当的也只有邱元甫这位人物。那么,今日从平水派船既是他自己的主意,又何必假手于曾经理?”林秉康把自己疑惑的原由与八仙中的三位老前辈的闲扯混为一提,张连治正要开口作答,“阿嚏……”接二连三先行响起则是惊天动地的喷嚏声,听得出老叔的精神气又将焕发轩昂啦,不过抿茶润喉过后,倒先责备起跟前这位外姓的侄儿:“算你能说会道,就连这提问求教,还要把我仨‘老货(方言,其意褒贬不一,常指:老者﹑老夫或老不死)’的闲话拿来给邱元甫‘借水翻船’的把戏做铺垫。”可能是唯恐隔墙有耳,转而压低声调说道:“不过说的也对,要是以往邱元甫是有‘好汉做事好汉当’的气魄。只是上午看他的面相,肯定适行背运。前两天,我听说有人向警察局告密上路船艇违禁品偷运之事,黄迢勋正逼他自查,可巧今晨又碰上‘顺远’撞滩。此时若由局外人等趁机插手调查船难的起因,搞不定会拔出萝卜带上泥,还能从底舱夹层里……”“幸好是下行,只会搜出些烟膏之类,追根究底不外乎图个财而已。若是上行的船……”不经意间林秉康抢断他连叔的话茬,不过还没说上两句话又失去了话语权。“要是上行,带些西药算是家常便饭,胆大的连无线电灯管都敢……”
“黄局长是您老的亲外甥,”林秉康见有船员进舱室续茶水,赶忙切换张连治的说辞来了句过场话:“坊间早有传闻当年他被策反下山,还是邱局长亲自陪他乘船到省城,他俩的关系还得靠您老牵线搭桥。”张连治被人拍了马屁反倒装腔作势地叹道:“唉,今非昔比啦。别再提迢勋与邱元甫俩人的最初情谊是由谁撮合成的,就你这位大经理,十年前迢勋下山后不久,刚在省城的警察局站住脚,那阵子你大弟虽患着肺痨病,奄奄一息,可你小弟也有五、六岁了嘛,按国民政府抗战时期‘两子抽一丁’的规矩,要不是你爹托我请迢勋替你办了张探员证,你可得要扛起枪随省军詹师长开赴沪宁战线,即便缺支胳膊断条腿,能保住条命回到家,还得靠你祖上行善事积阴德……”林秉康眼见自己要陷入昔日老板不着边界的表功旋涡中,赶忙抢白道:“为了拿那张警察局假探员证做护身符,我可没少给他‘小黄鱼’,怎么是您老……”“只要管用,还提是真还是假,能骗过保长的两眼就是真的。那年头有人送三根‘大黄鱼’都办不到,还‘小黄鱼’……”
“扯远啦,”林秉康见船员提着空水壶走出舱门,便急着要扳回话题:“时下黄局长接密报要查船上的违禁品,这跟邱局长假手曾经理调船又有何干系?”“远,有什么远!说不定‘借水翻船’终被迢勋识破。”张连治对林秉康接二连三地打断他的话头甚感无奈:“你能不能耐着性子听我把话讲完,我都忘了刚才讲到哪里啦。要是再插嘴,我就从头说起。”林秉康只好听之任之,不再哼声。
“也罢,闲话少讲,言归正传。”张连治说着抿了口热茶,继而缓缓而道:“前头讲过邱元甫算准‘顺远’与北岭溪水在青蛇滩相遇的时间,便指使正宜从延津和溪口调船,‘借水翻船’的把戏就开锣上演。这中途如无人阻挠,明晨百多条性命将随‘顺远’同葬滩底,噩耗一经传开,省城必定炸开锅。这时难免有人会提出质疑,为何不及早就近从溪口或延津派船施救,反倒舍近求远从省城调船,是处置失当还是有意延误施救?处置失当,轻则行政受罚;若是有意为之,即使推出个把晦气的替罪羊开刀问斩也不为过。老夫尚能悟出个中的利害,难道邱元甫和迢勋,还有那些个长年累月混迹在上路大小溪河的人就想不到……”
“所以,他早有提防,如若‘借水翻船’的鬼把戏露了馅,就把满盆的屎尿扣到……”林秉康忍不住又插进话来,张连治赶忙抢回话语权:“哎哟,太臭啦太臭啦!邱元甫怎么会把那么臭的屎尿往别人头上倒,他只是偷吃了‘斋粿(沿江百姓也简称叫‘斋’,专用供奉神灵的点心。它先用糯米泡水磨成浆,装进白色龙头布缝制的米袋滗干水,再捏成小碗口大,包上诸如芝麻、豆沙之类的素馅,垫在剪成小方块的竹叶亦叫‘斋叶’上,后放入蒸笼隔水大火蒸熟。此物趁热食之,香甜可口。只是吃剩下的垫底‘斋叶’上尚有糯米皮残留,故极易粘连它物)’,再把‘斋叶’贴在曾经理的背上。这么多年来,邱元甫在上路恃强凌弱,飞扬跋扈,处处树敌。可当下时局不稳,人心涣散,危机四伏,今日他如此下作也是事穷势迫呀。但是,半路却杀出你个程咬金,竟当众提出从延津、溪口调船,午后赶赴青蛇滩救人捞船疏通航道,这三件事现在都办成了,不单保住‘顺远’船上百多条性命,而且也让从平水道头开去的两艘施救船,连同船上那些个‘佬拿’、‘大伡’和水手都躲过灭顶之灾,真是功德无量啊!只可惜邱云甫‘借水翻船’的好戏刚开个头,却全被你给搅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