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经很深了,谢译下午从外面回来,便把仆从们都打发了下去,自己一个人关在房中,已经两三个时辰了。
谢译猛灌了一口浓茶,困倦让他的眼染上了水色。
旁边的几案上堆满了卷宗。若真如傅琼琚猜测,前任知县枉顾人命,敷衍塞责…
他顿了顿,看了看右手边散放的卷宗,现在已经不是猜测了。他在刑狱上比不过表兄,甚至比不过闺阁中的傅六娘,却也找出了七八分疑有问题的案件,他们来看恐怕更多。
这种情况下,县衙之中恐怕是沆瀣一气。
就算他后台硬也不得不小心行事。他皱着眉,赵涓为县尉也有两年了,瞧他心智绝不是看不出来的,却也…不知是在观望自己,还是当真是官场老油子。
天色将明,谢译总算把明确有问题的卷宗都挑了出来,一些疑似的也只好先放一放。
伸手揉揉太阳穴暴起的血管,他又从中拿出了一份。
是时间最近的人命案,是前任升迁前的最后一个人命案。
就在浣纱桥下,一户姓鞠的人家。
父亲、母亲和年轻的儿子、儿媳四人住在一起。一天夜里,母亲向氏醒来,发现丈夫不在床上,她爬起来一看,房门和大门都大开着。向氏赶紧招呼儿子,让他出去看看。儿子很快起来,冲出了房门。向氏在屋里等了好久都没见儿子回来。这时候,儿媳也醒了。婆媳两个人很害怕,不敢呼救,也不敢出去查看究竟,就躲在屋里战战兢兢地熬过一夜,等到天亮了才敢出去查看情况。这一看,向氏和儿媳二人大惊失色。她们发现鞠家父子倒在了门外数十步远的路旁,身上有刀伤,地上都是鲜血,明显是被人杀死的。一桩残忍的谋杀案就这么发生了。
这是案发后县衙书吏写的第一份案卷,这位书吏正好就是傅琼琚给她那小厮找的师傅——方坚。
这分明就是一桩无头案——无目击证人,无现场证物,无破案线索。
察查不易,案卷也显示前任连查数日仍一无所获,他只好将向氏婆媳暂时放回,案件积压到最后时限,儿媳陈氏却突然到县衙供述。
所供之事更是匪夷所思。
陈氏当堂指认婆婆向氏与人通奸合谋杀死自己的丈夫儿子。
结案卷写得慷慨激昂,直指向氏泯灭人伦,杀父害子,当为千夫所指。
向氏通奸杀人,在动机上、情理上,都说得过去,人证也齐全了,向氏自己也认罪了。
表面上看起来,这个案子是可以结案了。
但谢译找遍卷宗,却没有发现向氏杀人所使用的凶器,杀人证物何在?向氏及其奸夫是怎么杀的鞠家父子?杀人现场能够还原吗?
也就是说,这桩案子只有两个所谓的证人和口供,没有证物。单凭两份口供,怎么就能判定向氏杀害丈夫和亲生儿子呢?
其实谢译也明白,这案卷放在旁人手中,即使此人并非有意包庇前任,也多半会认可此案。
这就要说到表兄主理刑狱之后,与二兄提到的如今刑狱通行的“有罪推定”,即抓住了一个嫌疑人,就认为他是有罪的。官府所要做的,就是让他(她)承认自己有罪。
在这个过程中,疑犯的口供是最重要的证据,人证、物证等其他形式的证据虽然也有一定作用,但和嫌疑人的口供相比,作用非常小。
自己当然也见过许多官员为让疑犯认罪,诱供、逼供,甚至严刑拷打。
但…无论是表兄还是二兄,甚至傅六娘,似乎都不认可这套理论,近日几案自己亦觉他们的做法行事审案更能使人信服。
不过…谢译轻哼了一声,这案卷如此,恐怕连荣纪本人也不会相信向氏通奸杀人吧?
荣纪此人在知县一职呆了十六年,辗转各地,却无法升迁。机会终于摆在眼前,他哪里会为了一个案子延误,甚至影响自己?对他来说,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
可是,这样的人为官十六年,不知道制造了多少冤假错案,和杀人犯又有什么区别?
说来,这几份卷宗中有四份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初审卷宗由方坚所写,但结案卷却是另有他人。一般来说,书吏跟案应该一跟到底才是。
另外这些结案卷由钱愆尤所书的,占十之八九。他在县衙之中并没有见到这个钱愆尤,多半是荣纪私养的书吏,已经跟着他到苗州赴任了。
他定了定神,此时多想无益,细算时间,恐怕向氏通奸案这几日就该投递到了刑部,自己还得快些行事。
他站起身来,取了搭在几上的外衫,披在身上,也不拿灯,就借着渐明的曦光往外走。
小心地关上门房,没有惊动任何人,他心里暗暗地有些想念长安的生活,普通官员的生活他还真的不太适应。
谢译压低脚步,方坚就住在知县宅邸的西边。
天快亮了,傅六娘身边那个勤奋的小厮应该已经来找他师傅了。
只能赌一把了——方坚也许是个可信的,而魏小二是百事通,鞠家命案在百姓应当早传得沸沸扬扬,自己也许可以获取点信息。
他突然佩服起傅琼琚来,她之前的处境与自己现在其实十分相似,危机四伏,却不知道何人可信,到如今她不仅找来个百事通,还把不怀好意的侍婢留在了别庄,躲过了杀人魔,还有了方便行事的身份。
也难怪她能迅速地抓住自己这一行人,实在是不容小觑。
不过她跟表兄也算是各取所需了,就是不知道傅琼琚是不是真的认清了表兄。
谢译想起傅琼琚那双看不清的眼,似乎不必为她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