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是云烟缭绕的世界,灰色的迷雾阻挡了自己的视线,查尔迪斯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只有脚步不停地向前走去,没有对未知的恐惧,只有出于经验的不安。
直觉使然,前方有他不想要见到的东西。
“小迪斯。”他这样想着,眼前的迷雾似乎消散,有一个人影出现在自己眼前。
“母亲。”他几乎是在听到这个声音之后马上低下了头。
“这儿一点也不好,到处是低贱的人,空气闷热,我快呆不下去了。”
“请您在这等等,主教先生他马上就到了。”他下意识地摆低姿态,周围是他熟悉的场景,查尔迪斯可以看到教堂的大门外黑压压的人群,一位年轻的神父站在门口为那些前来的农民递送柳枝。
但这里不是蒙特卡西诺,也不是修斯第,这里是他的故乡,是阿莱也子爵的领地,也是他母亲的领地。
“那我就再等等。”小迪斯的母亲漫不经心地说道,却让他如释重负。
过了一会,诗班的孩子开始唱了起来,以一个女孩为首,一群天真烂漫的孩子在人们面前展露出自己稚嫩的歌喉,同时黄昏的光线自五彩的玻璃花窗照射进来,为教堂里蒙上了一层薄纱,在这样迷幻的色彩当中,如果有一个词能形容这里的话,那一定就是天国了。
但查尔迪斯却感到不安,果然一会浓厚的乌云渐渐取代了晚霞,淅沥沥的雨声也开始响起,暴雨接踵而至,教堂里一片昏暗,烛火拉长了身影。
在这样的环境下他总会想到这里有许多虔诚的信徒一起,大家无所谓外面的天气如何而是一心一意地呆在这个狭小的屋檐下,这时他的心间便毫无预兆地流过一股暖流,让他安心。
“啊!”忽然间一位妇人的尖叫撕开雨幕,叫声划破那层包裹着他的雨声,凄厉且刺耳,将他内心的温软打破,他重新意识到自己身处昏暗的教堂里,而外面雨势浩大,雨点砸在大地,叫人害怕。
至于刚才朦胧的温情只是一个错觉,他来不及多想,连忙走到自己母亲身边,紧张和焦虑再次充满他的内心,他艰难地等待着母亲接下来要说的任何一句话,但久久没有等到,等到他悄悄抬起头时,母亲的脸上一片紫青,教堂格外的安静,所有人都看向了这边。
隐约有一些微不可闻的议论在悄悄进行,声音却钻进了他的耳朵,深深地扎在他的心里。
“这儿真是够了!”他的母亲气愤地说道,一旁的主教刚要说话,她又打断道:
“我看你们跟老鼠玩去吧!”
小迪斯的心一阵揪痛,他慌忙朝四下里看去,发现因为刚才母亲的尖叫,到这来的信徒们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这里,每一道目光都像刮在他身上一样,让他备受煎熬。
雨还在下,可是他的母亲却迈着细碎的步伐向外走去,随行的仆人紧跟在她身后,他也连忙向外走去。
“呆在这儿。”他的母亲却这样命令他,“你最好永远呆在这里。”
他深深地低下了自己的头,不敢多言,马车已经被牵来,他静静地侍立在一旁,目送他的母亲在众人的搀扶下上车,末了,她还不忘丢下一句:“当初就该把你丢到河里去。”
直到马车走远,他都不敢动弹。
自己到底是做错了什么?
濯足礼已经开始,助祭指挥着一群年轻的小男孩拿来盆皿,主教还有祭祀他们坐在低矮的木椅上,那些可爱的男孩将水盆摆放在他们脚下,轻捧起他们脏兮的脚趾,替他们擦洗,稚嫩的小手搓在满是皱纹的脚掌上,溅起水花。
濯足礼还在继续,但是小迪斯觉得周围的人都在看着自己,他们都记得刚才发生的一切,记得自己的母亲,记得站在她身旁的这个小家伙。
他们一定都在暗中观察这自己,他们一定都在偷偷议论着刚才站在领主身旁的男孩。
他的心犹如刀割,每一秒都难以度过,他脆弱的内心跟那些虚无的视线做着斗争,不住地祈求他们放过自己。
“真羡慕他们呢。”突如其来的话语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努力将自己慌乱的内心扼杀在摇篮里,而不会溢于言表。
“是的,我年轻的时候也被选为濯足礼的一员,我也曾在诗班歌颂过女神的伟大。”小迪斯对着一旁的女孩欢快地说道。
女孩?小迪斯记不清为什么会有一个女孩在这里。
“我也想像你这样成为濯足礼的一员呢。”女孩一脸的羡慕。
“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呢。”小迪斯安慰她,原来她是那位诗班领头的女孩,可此刻他的思绪纷乱,不经意间飘到了自己的母亲那儿去,他想母亲一定想要一个这样的女孩,他想自己的诞生一定让她失望,他想这一切归根结底都是自己的错。
……
“小迪斯?”
熟悉的称呼烙印在查尔迪斯的记忆深处,他仿佛身处在过去的幻觉当中,一种旧时的无力和挫败感充满全身,但他还是强撑起精神,用演练过无数次的笑容还有爽朗的语气回应。
“母亲。”
他睁开了眼,但眼前没有熟悉的脸庞,能看到的只有床沿还有一个消瘦的女孩,女孩目光诧异地看着自己,让查尔迪斯一头雾水。
“我才不要当你母亲。”女孩刻薄地说着,目光鄙夷,这时查尔迪斯才记起自己刚才说了些什么。
“我也不想照看一个爱哭的家伙。”女孩一脸的嫌弃。
查尔迪斯有些迷糊,但他很快感受到脸上的温热,现在看来他在睡梦中竟然哭了出来。
看着查尔迪斯失落的神情,优卡一个人在床边有些不自在。
她不知道自己要怎样对待眼前的这位骑士,尽管她想过要如何向他道谢,但看到他醒来的时候又不受控制地摆出那张不耐烦的面孔。
她痛恨这样的自己,但除了圣女殿下以外的人她就是无法正常地表露自己的情感,而偏偏圣女殿下刚刚离开这里到教堂里去帮忙。
她想起圣女殿下在回到教堂的一路上对自己的关心,也记得明加尼主教默不作声地跟在一旁,哪怕到了教堂那些骑士安置好查尔迪斯甚至离开之后主教先生也什么话都没有对自己说。
优卡更无法忘记领主在听到主教说道要开除他的教籍后脸上展露的笑意。
“既然主教认为她是一位信仰虔诚且坚定的孩子,那我又如何会伤害我们的亲人呢。”那是达犹对主教最后的答复,他的眼神虽然说不上凶恶但却锐利,直到优卡离开城堡后都能感受到来自身后的视线。
但是这一次她不会再随意放弃自己了,她知道有一位女孩真真正正地看重自己,她也不再是一位脆弱且无助的小孩,她告诫自己不要再次因为环境的艰难而忘记这份情感。
“等一下。”查尔迪斯呆呆地看着她。“你刚才叫我什么?
“我刚才叫你什么?”优卡感受到他的目光只是瞥了他一眼。
“我叫查尔迪斯?库伦。”年轻的骑士强调,他眼前的女孩不仅刻薄还很傲慢。
“知道了小迪斯。”优卡不耐烦地回应,查尔迪斯瞪大了双眼,他无法理解他们的关系已经这么“要好”,清醒过后疼痛也渐渐从他的身体涌出,他这时才记起之前发生的种种。
依稀记得最后是圣女还有明加尼主教拯救了眼前的女孩,查尔迪斯想到这里不禁露出了笑脸。
“白痴。”优卡看着眼前的人突然笑了起来毫不掩饰自己夸张的表情,但那个骑士似乎从来都不会生气,只会因为她突如其来的辱骂而感到局促、不安,想到这里优卡更生气了。
“我去叫圣女。”她愤愤地说着,留下查尔迪斯一个人尴尬地笑着,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惹眼前的女孩生气了。
看着女孩突然离去的背影,查尔迪斯想自己当时或许没有做错吧,而且他现在也还活着,这一切都是最好的证明吧。
想到这里查尔迪斯又开心地笑了。
……
猩红的浪潮汹涌起伏,不住地翻滚、上涌,拍向天际,并不美好。
但没有海风中夹杂的咸腥,也没有挥之不去的湿气,红色的大海中暗流涌动,在一片漆黑中酝酿,动向不明。流动间没有细碎的动静,只有皮靴划开潮水,水声哗哗。
年轻的神父低下了头,在一片红晕当中看到一座孤零零的古堡在远处的山头闪烁。
岁月腐蚀着这座历史悠久的石堡,在它曾经光洁的墙体上留下突兀、嶙峋的一片,看起来飘摇欲坠。
山脚下是分布稀疏的一间间茅草屋还有一块块田地,而在田野之上、古堡之下一座色彩鲜明的教堂有力且稳固地屹立。
冥冥之中他仿佛受到一种感召,纳克慢慢地抬起头,一个巨大的十字架在殷红的天上张开。
十字架之大,像直立天地间的光柱,雄浑且威严,是无穷无尽的力量也是世间一切同出的根源。
那不像是由两条原木交叉组成的十字架,也没有哪条原木能够通天达地。组成十字架的横木与竖木漆黑且巨大,呈现出两个完美的四边形。那是无法雕琢而出的模型,是只存在于理型世界的存在。
是纯粹的竖线和横线交叉,犹如将眼前的空间一分为四。纳克会想起古典的四元素,它们每一种元素占据十字的一角,组成了整个世界。
线条深黑,又如同刑罚的模具,让他想起无数背负十字架的罪人,眼前的黑色十字仿佛正是一切罪恶的开端,是苦难世界的根蒂。
海平面下不知名的根须深深扎进大海,根须缠绕、汇聚,最终在海面下形成一朵巨大的花卉,充满生命的气息,无处不散发着年轻且永生的力量。
“耶勒神父。”
那是苍白且没有情感的声音。在十字架的左下角,一个巨大的身影缓缓地从黑色的竖线后探出来。
纳克首先看到的是他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似乎每次看到他的时候才会记起他的容貌,但过后总是对他的模样忘得一干二净。与他一同出现的还有无数淡黄的光环,光环呈现完美的圆,在他身后交替、重叠,不住地闪烁。
他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出现,但他的上半身却几乎占据了这个十字架的一角,与十字架相比,他的身形是如此巨大,尽管如此,纳克却无法看到他被十字架遮挡的下半身。十字架漆黑的线条仿佛将整个世界一分为四,而他永远只能安居在十字架的左下角,无法在其他地方显形。
“还是我应该称呼你为修斯第主教呢?”他一手拿着一本黑色的写本,一手搭在这个巨大十字架的黑色竖木上,礼貌且温和地说着。纳克看到随着他的身体渐渐地展现出来,一对庞大的羽翼渐渐在他的身后显露。
“我不是修斯第主教。”纳克摇了摇头。红色的海面格外的平静,天地间漆黑的十字架仿佛自恒古以来就存在,在这样的神迹面前人类那些可怜的经历和知识仿佛不值一提,在这样的巨人面前纳克的身影渺小得几乎看不见。
“放弃吧。”巨人的声音如同脚下殷红的海面,无论如何也掀不起一丝波澜,又仿佛恒古不变的真理,对世人预示已定的事实。
“我们迷失了四百年之久,任凭孤独的灵魂在这个世纪苍凉的旷野上游荡,往前再没有这样黑暗的时光,往后也不会再有了。”
“但我做的不是错的。”纳克看着眼前的巨人,语气平静。就算是十字架中的巨人也无法明白对方到底在想什么。
“但你做的是失败的。”他毫无表情地阐述,随着声音飘散,他的身形渐渐隐没在十字架中,只留下纳克一个人静静地伫立在原地。
很快巨大的十字也从纳克的视野中淡去,等到他回过神的时候周围的光线已不再红艳,而是苍老无力的阳光自窗口照射在书桌上。
纳克看着桌上摆放凌乱的写本,无奈地摇了摇头,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回过头朝对方微笑。
“你什么时候来这里的?”
“收起你的笑脸,我就来了一会儿。”女孩随意地嚷道,但她马上又凑了过来,好奇地打量着纳克,“在教堂工作太累了?还是说你病了?你刚才看上去好像睡得很沉?”
她明亮的双眼目不转定地盯着纳克,纳克丝毫不觉得对方是在担心自己,反而觉得女还马上就会嘲笑自己的丑态。
“…只是有点累?”纳克摸着自己的额头,目光征询地看着她。
“这种事我怎么知道?”优卡尖叫道,“我来找你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问你,不是替你解决问题的!”
“你就是这样跟一位神父说话的吗?”纳克笑着摇头。
“你之前上哪去了?”优卡突然问。
“嗯?”纳克不太理解她的意思。
“我问,我当时在休姆斯城堡的时候你上哪里去了?”优卡再次问。
“你什么时候去的那里?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到那里去了呢。”纳克惊讶极了。
“你当时到哪里去了?”优卡的声音突然严肃了起来。
“你不会想看到我在那里出现的。”纳克丝毫没有留意对方语气的变化,“当时对你来说已经糟透了,你想要在那样糟糕的时候看到一个你最不想见到的神父?”
“你果然知道我在那里!”优卡尖声说道。
“我没说我知道,我可不是全知全能的,这些都是圣女殿下在事情发生后对我说的。”纳克苦笑。
“我就是知道你知道!”优卡叫嚷道。
“你又不是我。”纳克说。
“我就是知道!”优卡大声地喊了出来,这时纳克才注意到她的神情有点古怪。
“好的好的,你知道…”他想要平复女孩激动的心情,但是女孩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房门被她狠狠地盖上,一下子整个房间又安静了下来,纳克出神地看着房门,过了好一会儿才看回书桌,在手稿中埋下了自己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