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开始,她就没指望过排查会有结果。
有个成语叫南辕北辙。纵使地球是圆的,可如果方向错了的话,累死了也到达不了目的地。
男孩跟在她身侧,伸手撑着伞:“你要去哪儿啊?要不要我骑车带你?”
她微微侧着头,示意他收起伞。太阳已经西斜,她不怕晒。
“不行。”男孩十分坚持,“你皮肤嫩,会晒伤的。”
护城河水常年泛着灰黄色的泡沫,散发出奇奇怪怪的味道,腥臭刺鼻,成分复杂莫名。地理老师最喜欢拿护城河的污水处理打比方,要种植能够清污的水生植物,要放置活性炭,还要引水冲洗消除臭味。不过城建部门的处理措施极为简单,一个巨大宣传广告牌拦住了人们能够看到的出口处。
掩盖不了的臭味背后,住着一群拾荒者。他们大多数都是外地人,依靠着分解这座南方小城居民产生的生活垃圾,回收废品为生。
妈妈还活着的时候,经常会捡矿泉水瓶跟易拉罐卖废品,换回来的钱就请她吃冰淇淋。她俩一起吃,不带爸爸。一直到死,妈妈都保留着少女的单纯。那种经历了生活的风霜与磨砺,依然不曾丧失的清澈明净。照相馆的老师傅每次都感慨,这一双眼睛噢,他多少年都没在旁人身上见过。
那样一双眼睛,怎么可以承载沧桑与绝望?
她没有回答男孩的问题,只默默地沿着护城河朝前面走。她要找的是一个经常去警察小区收废品的人。妈妈管他叫刘师傅,每次家里积攒的废品都是卖给他。
妈妈遇害后,公安局让她暂时搬出去住。旁边人议论当时要是林副局长在家就好了,家里头一个女人果然危险。
刘师傅正在垃圾桶边上捡矿泉水瓶子,闻声抬起头抹了把汗,瞪大了眼睛,嘀咕了一句。他是外省人,说话有浓郁的地方口音。旁人基本上都没留神,她被母亲要求着,每次碰到刘师傅都要打招呼问好,所以听懂了他的话:“林局长中午回家了啊。”
她那个时候还沉浸在母亲被杀的震惊与悲伤中,声音进了她的耳朵,她却没有办法分析出究竟是什么意思。现在,她要去找刘师傅,问清楚妈妈死的那天中午,爸爸究竟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你要找谁啊?”河岸边垃圾成山,男孩挥舞着手驱赶蚊蝇,犯难的看着女孩,“我帮你找吧,你去那边蛋糕店坐着,我找到了再过去找你。”
她抿着嘴巴不吭声,只仔细地垃圾堆中辨认拾荒者的脸。有个浑身脏兮兮的孩子从垃圾山上滚下来,睁着黑溜溜的眼睛看她:“你找谁?”
女孩大喜过望,她一直不知道该怎样主动跟他们搭话:“刘师傅,你知道刘师傅在哪儿吗?”
“给俺五块钱!”一只黑溜溜的小手伸了出来,男童的眼中是与他年龄极度不相称的圆滑狡黠,“给了钱,俺再告诉你。”
女孩有点儿不知所措。以前零花钱都是妈妈给她的,妈妈走了,她已经一个礼拜都没零花钱了。欠了男孩的十五块钱,她到现在也还没还。她硬着头皮看男孩,想再问对方先借五块钱。她记得妈妈以她的名义办了个存折,每年她收到的压岁钱都存了进去。
男孩会错了意,立刻一脚抵在了背靠着垃圾山的小孩肚子上,恶狠狠地威胁:“你说不说?”
小孩的同伴发出了尖叫声,有人喊着:“阿水,你快讲啊,他是大哥的大哥。”
男孩愣了一下,没想到自己居然威名远播到了这地步。被大哥的大哥名头震慑住的小孩麻溜地交了底:“刘叔叔被收容站的人带走啦!”
她转过头看男孩,反应不过来。收容站管的不都是在城里头生活没着落的流浪乞讨人员吗?刘师傅已经收了好几年废品,听他跟妈妈说,他攒下的钱已经寄回家盖了楼房,他有工作养活自己啊,他还租了房子住,他不是流浪乞讨人员。
男孩皱起了眉头。他虽然跟女孩一般大,可从上初中起就在社会上混,知道的自然比象牙塔里头的娇小姐多的多。收容站会从这些收容对象头上挣钱。被莫名其妙拉走的民工一点儿都不稀罕。
“走,我们去收容站。”男孩收回了脚,转头拉着女孩的袖子就走。虽然他不知道女孩为什么要去找那位刘师傅,可她刚想找人,原本一直太太平平收废品的刘师傅就被收容站带走了,那里头肯定有门道。
“你别怕。”男孩安慰着她,“我邻居家大哥就在收容站帮忙,我们过去找他帮忙。大不了花点儿钱,把刘师傅赎出来。”
她声音细的像蚊子哼:“我没带钱。”
男孩笑了,鼻子皱出了一道褶子。别人都管他叫新市陈浩南,说他打架特别厉害,手上沾过血。她没见他打过架,只觉得他鼻子上的褶子跟嘴巴里头的小虎牙,十分有趣。
“不用你掏钱,你别烦神。”男孩语气自豪。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约他出来,他怎么会一点儿准备都没有。他把存折都带出来了,只要他需要,他随时愿意倾家荡产。
女孩子低下了头,夕阳下,她的脖颈上汗毛被照出了一层淡黄色的光晕。他想到了乡下集市上的小鸡仔,刚孵出来没几天的那种,嫩黄黄的小身子,让他忍不住就想伸出手去摸。
男孩的手不由自主地靠近了她纤细的脖颈,女孩突然间又抬起头,一本正经地强调:“我的存折九月份就到期了,到时候我再还你。”
她没有勇气去问父亲要钱。她现在怕极了父亲。如果不是公安局的男女宿舍分管极严,她甚至都不敢回去睡觉。她每晚回到宿舍后第一件事就是用桌子将门抵住,上面摆放一盆水,这样如果有人从外面开门进来的话,她就可以第一时间醒过来。
美工刀实在太单薄了,她完全不是一位军人出身的老刑警的对手。
一定要找到刘师傅。只有他才能证明,那天中午,林副局长回了家,家里并非只有母亲一个人。林副局长对专案组撒了谎。
作为一位侦查经验丰富的老刑警,林副局长太了解警察的破案流程了。对他来说,伪造出一个盗窃杀人的现场,轻而易举。如果按照正常情况,母亲的尸体应该在她下晚自习回家时,才会被发现。当时的现场会更混乱,看热闹的人会更多,整个现场或许会被破坏得一团糟。
林副局长千算万算,却不曾算到,他的女儿突然来了例假,提前回家了。
男孩差点儿被抓了个现行,赶紧缩回手,掩饰性地挠了挠脑袋,嘴里头嘟囔着:“不要你还。走吧,去晚了说不定人家就下班了。”
邻居家的大哥倒是还在收容站,正跟几个弟兄聚在后头就着卤菜喝酒。看到男孩,大哥直接塞了个鸭腿到他嘴里头,乐呵呵地给兄弟们介绍:“我弟弟,以后还请兄弟们见到了多照应着点儿。”
男孩嘴巴叫鸭腿给塞到了,差点儿没噎着,赶紧拽下来问话:“大鹏哥,我问你,你们这两天是不是拉了个收破烂的?姓刘,外号叫废品刘。”
喝得醉醺醺的大鹏哥笑嘻嘻地起了身,张头看躲在门口的小姑娘,劈手就给了男孩一下:“你小子可以啊,这从哪儿给你妈拐来的儿媳妇?”
男孩慌忙挡在了她面前,绷住了脸:“哥,你别瞎歪歪。赶紧告诉我,废品刘在哪儿,我找他有事。”
“屁事!小兔崽子,成天打架不学好。你找个公安挂了号的人干什么?少掺和不该掺和的事情。”大鹏哥蒲扇般的大手呼在了男孩的肩膀上,随手捞起旁边桌上的塑料袋,“囔,猪耳朵赶紧带回家给你妈,就说我谢谢她一直照应我老娘了。”
男孩被推攘着踉踉跄跄地朝后头退,急得不行:“哥,你跟我说实话。废品刘到底在哪儿?公安找他干嘛,他一不偷二不抢的。”
大鹏哥嘴里头的酒气跟卤味气混在一起,朝外头喷:“我哪儿知道啊!谁晓得他得罪哪路神仙了。人被直接丢我们这儿了,身上一百块钱都没有,我们还得倒贴钱送他上火车。”
男孩大吃一惊:“什么时候上的火车啊?”
“大前天的事情了,直接押送回老家了。”大鹏哥油晃晃的手抹上了头发,胸前的大金链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只贴了一层金箔,跟头发一道泛着油光。他还不死心,拼命伸着脖子想看邻家小弟背后的姑娘,“你这到底从哪儿拐来的?看着就高级。”
女孩吓得头也不敢抬。男孩拼命拿身子挡她,死活不肯让大哥看。
外头有个穿制服的男人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朝地上吐了口浓痰,拿脚踏了踏,嘴里头喊着:“快点,赶紧去隔道街,那里一堆人要拖哩。”
喝酒吃肉的人全都站了起来,抹着嘴巴准备去干活。大鹏哥索性将桌上半只还没来得及动的烧鸡一并打包塞给了男孩:“赶紧回家去,别让你妈担心。”
“哎,大鹏哥,你还没告诉我废品刘去哪儿了呢!”男孩窘迫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无比后悔就这样冒冒失失地把人领到了收容站来。这儿多脏多乱啊,她怎么能来这种地方。
大鹏哥已经拎着裤子朝外头走,闻声不耐烦:“你个小崽子,都让你别瞎掺和了。去哪儿了?回老家了呗!侉子就不该来我们新市抢老百姓的饭碗。”
“他老家在哪儿啊,有电话没?”男孩被推到了边上,还不死心。
“你个小崽子话真多。穷的滴尿的地方,鸟不拉屎,哪儿来的电话。”
男孩一把拽住他胳膊:“不行,哥,你得给我查查清楚!”
大鹏哥急着出工,只能挥挥手应下了:“好了好了,给你查。赶紧回家去,再打架,老子打断你的腿!”
一路上,男孩都在安慰她:“你别担心,大鹏哥就是说话不好听。他答应的事,一定会做到的。他们有他们的门路,肯定能查到的。”
她低着头默不作声,快到校门口的时候,才轻轻地“嗯”了一声:“你快回家吧,不然菜要捂坏了。”
男孩不好意思地摸了下头发,小心翼翼地看她的脸色:“那你下晚自习了,我过来接你。到时候,大鹏哥肯定查到废品刘的下落了。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啊!”
她微微点了下脑袋,转过身走了。
男孩立刻高兴地跳了起来,然后想到她妈妈刚过世,又吓得不敢手舞足蹈了。
一中是全市最好的学校,高一学生八月初就开学,每天晚自习到九点。他等在学校门口,脖子都要伸断了。放学铃终于响起,一群穿着同样校服的学生纷纷涌向大门口。明明是同样的蓝白校服,同样的马尾辫,他还是能够一眼就从人群中辨认出他要等待的女孩。
她背着双肩书包,手上拿着两杯饮料,走到他面前时,递了一杯给他,是冰过的奶茶。
“你喝你喝。”男孩很想扇自己脑袋一巴掌,他怎么能蠢成这样。光在这儿傻站了一个多小时,都不晓得去给她买杯饮料。上学多累啊!他看五分钟书就想打呵欠。原来她喜欢喝甜不拉叽的奶茶啊。也对,女孩子就是甜甜的嘛。
女孩没说话,举着杯子的手却不缩回头。
男孩赶紧一把接住,猛的吸了一口冰奶茶,差点儿没呛到自己。
她嘴角翘了翘,露出了母亲过世后第一个微笑。从初三起,她开始上晚自习。每次妈妈来接她的时候,都会带点儿小零食。有的时候是自己做的凉果,有的时候是自己煮的酸梅汤,有的时候来不及了,也会直接从街边店买奶茶。
她身上没钱,好在饭卡上还有高一刚开学时,妈妈在她饭卡上充了三百块钱。学校的食堂在晚自习中途休息时间,提供煮玉米跟奶茶,还有茶叶蛋。
“下次,我给你买。”男孩咳得脸红脖子粗,终于能够正常说话了。为了缓解自己的尴尬,他赶紧提到了废品刘的事,“现在还没找到他的电话。不过大鹏哥答应继续帮忙问。他们遣送回乡是要走手续的,肯定有记录。”
女孩摇了摇头,轻声道:“不要再问了,你忘了刘叔这个人。”
那个大鹏哥都说刘叔是在公安那儿挂了号的。什么公安,非得找个收废品的外乡人的麻烦?又不是搞全国文明城市评比,要把所有的流浪汉都先送到收容站里头藏起来。况且,他还不是流浪汉。
八月下旬的晚上,夜风还带着暑热的燥意,她却无端觉得背后发凉。
“哎,就是她吧,你们学校的新校花。听说她妈是被人强.奸杀了的?”旁边有两个男生走过,不时回过头冲着她指指点点。
“什么强.奸啊,是轮.奸,发现的时候,淌了好多血。《南京大屠杀》看过没有,跟那个女的一样,光着身子。”男生丝毫不掩饰兴奋,鼻孔都张开了。
案子迟迟没破,警方大张旗鼓地排查让副局长夫人遇害的消息,迅速地传遍了小城的每一个角落。就是那个照片挂在照相馆外头的大美女,是官太太,死的时候穿着睡衣;这些线索交织在一起,足够刺激穷极无聊的民众的神经。盗窃杀人哪儿有强.奸轮.奸富有话题性,凶杀与色.情产生联系,才更能让人兴奋。
“你他妈的想死啊!”男孩愤怒了,将奶茶往女孩手里头一塞,直接冲上去一拳一个,打翻了那两个臭嘴的男生。
两人猝不及防,一人擦破了嘴巴,一人鼻子下热乎乎地流出了两管血。
“跪下,磕头认罪!”男孩阴鸷地眯着眼睛,拳头捏得咯咯响。
旁边有下晚自习经过的学生看到了,聚在一起小声议论。男孩一眼扫过去,学生们吓得集体噤了声。
两个男生要面子,不肯下跪,被他一人一脚踢到了膝盖,本能地跪了下来。
“说,对不起,是你们烂嘴!”男孩威胁着,“再敢瞎咧咧,老子见一次打一次!”
能考上一中的孩子基本上都是文弱书生,打打嘴炮还行,真到了动拳脚的时候,哪里是街头混混的对手。比起面子,他们更加务实惜命,赶紧含混着朝女孩的方向弯了弯腰。等到男孩鼻孔里头喷出热气,他们立刻撒腿就跑。
周围人一哄而散。
第二天,她被教导处主任喊了家长。
林副局长日理万机,恐怕连女儿升入了高中这件事都不记得,哪里有空拨冗来学校。代替他到场的是赵建国,人民警察灰头土脸,缩着脖子被老师绵里藏针教训得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我知道,孩子妈妈没了,你们警察忙顾不上。可女孩子一步错步步错,小小年纪就跟社会青年拉拉扯扯。我们一中就没这种学生!”
赵建国陪着笑脸:“主任您消消火,是我们工作不到位,您别生气。回去以后,我们工会主席跟团委书记,一定好好跟孩子说。”
临走前,他还试图给教导主任塞购物卡,被人民教师直接摔在了地上,嗤之以鼻:“别拿你们那一套来玷污学校!”
她木着脸出了办公室的门,轻蔑地笑了。说得这么大义凛然,好像学校这么愤怒不是因为昨晚挨打的有教育局领导家的公子一样。她进办公室之前,教导主任不是在保证一定要给领导个说法嘛。
大人的世界,永远都蒙着块遮羞布。仿佛护城河周边拦着的广告牌,不管背后脏臭成什么样,广告牌上的标语永远光鲜闪亮。
只要想找,哪儿没有光明正大的理由呢?政.治正确,才是最大的正确!
男孩已经等在了学校门口,急得团团转。一中校门管得严,非本校人员根本进不去。他一见女孩就跑过去扶住她的胳膊,上上下下地看:“怎么了,他们有没有欺负你?都怪我,我就该拉他们到小巷子里头去再揍。”
不然她也不会被教导主任找。
“小雪。”赵建国终于追出来了,一把拽着女孩的胳膊到边上,警惕地瞪着面前的小混混,责备女孩,“你怎么能跟这种人混在一起。”
男孩十分不服气,却不敢在警察面前造次,只能强调:“她没做坏事。”
女孩甩开了警察的手,走到了男孩的身后,半点儿也不掩饰对警察的敌视:“你不是问我那天去哪儿了吗?我现在告诉你,我跟他在一起。”
全世界都对她关上了门,只有他站在她身旁。哪怕是与全世界为敌。
大人的世界,她走不进去。只有孩子,才敢说皇帝光着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