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从来都不说?”赵建国痛心疾首。
因为那个小混混的存在,此后他连着一个多月都坚持接女孩下晚自习。小姑娘不能走错路,一步错步步错。那么多机会,她一句话都没对他说过。
沈青突兀地笑了,手指头轻轻抚摸着pv管,慢条斯理地说着不相关的话题:“李警官为什么要给我父亲作证,说他中午人在办公室?因为他中午根本没有好好值班,而是溜去了休息室看篮球比赛。他当然不知道林副局长到底有没有出去。”
死了人又怎么样?即使这个人对他十分友善,他叫过嫂子,还吃过她做的饭,这些加在一起都比不过他的饭碗。公安系统正在严抓工作作风呢,还要精兵简政。他凭什么发傻,冒着自己被处分的危险站出来,说出事情的真相?
小李早就辞职离开了公安系统,多少年不见的人,即使现在找到了,对方也未必记得清十八年前的事情。
赵建国沉默了半晌,才艰难地开口:“你认定了是你爸爸害了你妈妈,可你怎么不想想看,你爸为什么要铤而走险,他没有杀人动机!”
沈青平静地转过了脑袋,看着警察:“这应该是警方的工作,而不是问我。”
“关美云的事情,还不足以……”
沈青不耐烦地打断了警察的话:“关美云跟我爸妈有什么关系?十几年前的事情,您参与了,您是林雪的长辈,您要说什么我都没话讲。可是林雪已经死了,十五年前起,这世界上就再也没有林雪这个人。请你不要对沈青的生活指手画脚。我知道你是警察,你现在位置不低,可我不需要求你任何事!”
隔壁实验室的学生伸进了脑袋,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眼巴巴看着沈青:“沈主任,枪能借一把吗?我那边坏了。”
赵建国吓了一跳,本能地盯着沈青的动作。直到对方拿了把他说不上名字的仪器塞给学生时,他才暗地里松了口气。
“你这样握枪很吃亏。不要把‘耳朵’朝外,最标准的方法是‘耳朵’压在虎口上。你试试,这样的话不会按压不垂直损伤了枪,也好控制液体流速。”沈青手把手教着研究生使用移液枪,不再理会赵建国。
研究生一边“嗯嗯”听着,一边没话找话:“沈主任,你临床患者招募得怎么样了?”
沈青叹了口气:“还在筛选呢,最耗神的就是这部分。你那边怎么样?进展顺利不?”
研究生也是龇牙咧嘴:“麻烦着呢,根本就不配合,就指望着把补贴骗到手走人。一点儿道德都不讲。”
沈青笑了笑:“患者审核这一块,无论如何都不能放松。不然后面麻烦只会越来越大。”
正说着话,隔壁实验室里头跑来位小师妹:“孙师兄,那个人过来了。”
研究生赶紧向沈青道了谢,拿起移液枪就走。到了走廊上碰到参加实验的患者时,忍不住抱怨起来:“你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我可没办法签字给你发补贴啊!行了吧,谁敢打你啊,别胡咧咧了,赶紧过来。”
实验室的门被带上了,只剩下沈青跟赵建国沉默地站在仪器前。沈青低着头继续看自己的数据,不时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她现在被吓怕了,每写一张,就用手机拍张照片。
赵建国清了清嗓子,硬着头皮旧话重提:“你不认识关美云?”
“啪”的一声,沈青重重地撂下了笔,转过头眼睛喷火:“我真怀疑你们警方是不是有疑病症?我说了多少次了,我在收住关美云入院前,对她一点儿印象都没有。我每次上门诊要看那么多病人,我怎么可能记得住每一个?我对她绝对没有任何主观恶意性!她死了,我很遗憾,但不意味着我应当承担任何责任!”
赵建国被她的震怒给惊到了,下意识地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抱歉,赵警官,我现在对你们警察一点儿好感也没有。我理解你们的工作,也请你们理解我。我真的忙得要命。这件事已经严重干扰了我的正常工作和生活。如果你们还需要我配合调查的话,请走流程。”沈青转过了脑袋,只盯着电泳看。
赵建国并没有放弃,目光如炬,仿佛要将沈青的后脑勺烧出两个窟窿来:“小雪,我希望你能够对警方说实话。如果当初你照实告诉我们你发现的线索的话,也许你母亲的案子会有新的转机。”
沈青连头都没回,声音清洌洌的如同冰冻过的矿泉水:“赵警官,您高估了人民群众的胆量。我无依无靠,我哪儿来的胆子怀疑林副局长杀了我的母亲。”
试剂滴进了试管,透明的液体产生化学反应,呈现出鲜艳的血红。
她微微晃动着试管,声音轻轻的:“比起那些,活下来不是更重要吗?我可不想变成第二个刘师傅。”
“小雪,你对你父亲有很大的误解。”赵建国眉头皱得死紧,“你父亲其实非常关心你。”
“知道我为什么高中坚持住校吗?只有在学校宿舍,我才敢踏实睡觉。所有人都期待寒暑假,我最害怕。因为学校宿舍封了,我必须得回家。高中三年,我在那个家里头没有一个晚上是睡熟了的。我身上时刻带着把美工刀,我回到家以后就会反锁死房门,用桌子堵住门,然后在上面放一盆水。”沈青轻轻地笑了,“每个人都夸我学习自觉,成绩好。我只有考出去,才能离开新市,离开那个家。每一次伸手问他要学杂费,我都要忍受被轻蔑的侮辱。”
谁知道她那三年是怎么过的。她无时无刻不在忍受旁人或明或暗的指指点点。关于母亲的“艳.情”遇害故事,已经在那座小城里衍生出了千百个稀奇古怪的版本。
千禧年,掩盖在飞速发展的经济繁荣背后的,是底层民众的惊惶无措。不是所有人都能骑上时代的浪头,每一场巨浪打过来,都有无数的人被击垮,成为洪水席卷过后的灾民。
国企迎来了倒闭潮,下岗让人不知所措,城市对外来人口抱有敌意。心在梦在饭碗不再,人们的心头挤压着澎湃的怨气。阿q挨打了,转身去欺负更加孱弱的小尼姑。他们不敢惹硬茬,可嘴上编排个死了的女人还不是舌头打个转儿的事情。
呵!局长夫人。
呵!死的时候光着身子(睡衣已经被他们的意识自动剥掉了)。
呵!贪官污吏,不得好死,活该!
男孩的拳头能够打跑当着她面胡说八道的男生,却不能阻挡流言蜚语的传播。人们用舌头作刀,唾沫为箭,肆无忌惮地在她身上戳出千疮百孔。
她走近的时候,还可以从大人们脸上看到没来得及或者懒得收敛的眉飞色舞,伴随着别有用心的尖利嗓音:“哎哟哟,这么小就没了娘,可怎么办哦!你爸爸打算什么时候给你找个新妈妈啊!是不是要生小弟弟啦!”
似乎将十五岁的她,臆想为五岁的孩童,更能体现出他们作为成年人的能力优势。
渐渐的,关于她命硬命不好的流言尘嚣日上。那些一听都让人怀疑传播者智商的传言被津津乐道着。她母亲是被她克死的。就连她同桌下楼梯踩空了摔断了腿,都被传成是她克的。那个女孩子的父母找到了学校,坚持给女儿换了座位。
全年级排名第一的她,竟然没有一个人愿意跟她坐在一起。班主任只能安排她一个人坐在讲台下面。
他们未必相信传言。只是玄学这东西,可信可不信,信了总归对他们没什么损失,还更保险不是?
很多年以后,她在异国的医院偶遇了当年的高中同学。同学愤愤不平地告诉她,当初是那个教育局领导的儿子怀恨在心,故意编排了流言中伤她,其实自己是不信的。
她笑了笑,按规章办事,没赋予这位主动认上门的熟人插队的权利。
她恨死了新市,她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到那个护城河全是臭水垃圾的地方。
赵建国忍不住反驳:“你想太多了,你爸爸很为你骄傲的。有一次我们破了个案子后一起喝酒,他就说他这辈子估计差不多到头了,就指望着你能够青出于蓝光宗耀祖。”
沈青脸上的笑容不变:“是吗?真不好意思,女儿是人家的。他应该找个人生儿子替他光宗耀祖。”
“你爸在你妈走了以后,没再找过对象!”赵建国语气严厉,“你对你父亲存有很大的偏见!”
沈青半步不退:“那他就是在我妈走之前找的咯?我真好奇,那到底得是什么样的天仙,居然连我妈都要退避三舍!”
赵建国蓦然沉下了脸:“你找到她的话,打算做什么?”
沈青像看笑话一样看着警察,语气不掩饰轻蔑:“我找垃圾做什么?垃圾堆我躲还来不及呢,为什么要凑上去脏了我自己?”
实验室的门被敲响了,雷震东拎着一大袋子的饮料、披萨跟切好了的香瓜站在门口,冲赵建国笑:“赵处长,您怎么来了?这是有什么公干吗?”
沈青抢在了赵建国前面开口:“icu报警了,怀疑投毒。”
雷震东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两人中间,放下了吃的,打电话招呼隔壁实验室的人:“过来拿吃的吧,这么热的天。”
等挂了电话,他的身子已经完全挡住了沈青,笑嘻嘻地跟听八卦一样:“投毒?谁给谁投毒啊?”
“不知道。”沈青没敢下定论,只简单讲了一下那个病人的情况,“现在考虑百草枯中毒可能性最大。一会儿我问下检测报告回来没有。”
雷震东喜形于色:“该!老婆大着肚子就在外头搞三搞四的,活该折腾死他!”他可是见识过百草枯中毒的患者,眼睁睁感受着自己死,却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沈青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合着没怀孕的,那就没关系了?”
雷震东赶紧表明立场:“那不能的,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都该天打雷劈!”
隔壁实验室的小师妹过来领救济,闻声笑得厉害:“对,要有这样的觉悟,雷总。要知道医生最擅长用刀,连捅你几十刀,刀刀避开要害,最后定性为轻伤。”
雷震东半点儿脸面都不要,恶心吧唧的:“哪儿舍得累着了你们沈主任的手,我绝对挥刀自裁。”
沈青翻翻白眼,摆出标准的假笑:“噢,那辛苦你咯,雷总。我要求一定刀刀见血。”
小师妹赶紧拎起袋子一溜烟跑了,嘴里喊着:“关爱动物人人有责,不许虐狗!”
赵建国觉得自己像个多余的人,完全被这对夫妻屏蔽在外头。
他想,也许他搞错了,这个沈青跟那位沈青不是相似的人,她也不再是当年的小林雪。或者准确点儿讲,他从来不曾真正认识那个叫林雪的小姑娘。
她也许真的走在黑暗中,可是他们每个人都对她打开了一扇门,点亮了一盏灯。她随时可以走进去避寒取暖,甚至一起吃上一顿热气腾腾的晚饭。她却视而不见,宁可在暗夜中踽踽独行。
不,身旁还陪着个什么都顺着她的男孩。
赵建国的目光落在了雷震东脸上。三十多岁的男人微微弯着腰,正笑嘻嘻地听妻子埋怨:“领子也不拾掇好了再出门。”
她的指尖翻着他的领口。
赵建国收回了视线,其实她从未改变。总有人愿意为她冲锋陷阵。
雷震东扶着妻子搭在自己肩膀上的胳膊,笑着低下了头:“要不怎么说,男人有没有成家,一眼就能看出来。我就指望着我们沈主任给我拾掇出个人样子来呢。”
沈青哭笑不得,伸手点他:“那雷总以前是什么样子?”
“等你的样子啊。”雷震东土味情话时刻在线。
沈青直接被恶心到了,捂着嘴巴推他:“走走走,赶紧回去。”她转过头看赵建国,礼貌地微微颔首,“赵处长,不好意思,我知道我已经全都说了。如果还有什么想起来的事情,我会及时跟警方联系的。”
她跟隔壁实验室的研究生打了招呼。对方分出位小师弟过来帮忙盯实验,让沈主任赶紧跟老公回去过二人世界。
可惜雷总辜负了研究生的满心期待,他车子的行驶方向不是温泉,而是家。雷母逼着雷父买了一大堆菜,发话儿子儿媳必须得回家吃晚饭。
雷震东想着马上就要劝父母搬出去单住,无论如何都有赶老人出门的嫌疑,自觉心虚理亏,只能捏着鼻子应下,白瞎了礼拜六晚上的温泉之旅。
“明天,明天我一定带你去泡温泉。”
沈青冷笑着系好安全带:“滚,谁稀罕谁自己去!我明天上午去科里查房,下午去做实验。雷总,您请自便。”
雷震东伸手勾她的脖子:“别这样啊,沈主任。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了小的这一次吧。”
沈青死命掐他的胳膊,骂道:“看着路!好好开你的车子。”
再不情愿,当着公公婆婆的面,沈青还得做足了贤惠儿媳妇的架势,低眉顺眼地拎着菜进厨房。雷震东从背后抱着她的腰跟进去,咬着耳朵甜言蜜语:“辛苦我老婆了,我老婆上得厅堂入得厨房。”
沈青翻着白眼,抽出了架子上的陶瓷菜刀,银光流转,寒意森森。
雷震东赶紧拦住:“我来我来,领导哎,您在边上指导工作就行。”
为了尽可能避免在医院发生感染,雷震东从来不敢让沈青动刀,生怕割伤了她的手。医院里头病人的情况错综复杂,谁知道大咯血要抢救的人有没有传染病,要是碰上艾滋,哭都没地方哭去。
沈青在旁边清洗小白菜,盯着电炖锅上冒出的白雾,抽了抽鼻子:“妈这炖的是什么啊?我怎么闻到了腥味儿。”
“猪肺汤吧。你不是成天跟病人说话费嗓子嘛,润肺。”雷震东切着西红柿,塞了一片到她嘴里头,“甜不甜?我爸说是地里头长的,不是大棚里头出来的,有西红柿的味道。”
沈青嚼了嚼,点头认可:“还是爸爸厉害,真会挑。”
雷震东赶紧从厨房探出脑袋,向他爸显摆:“爸,青青说你挑的西红柿特别好吃。”
沈青吓得要掐他的胳膊,干嘛呢这人,多尴尬啊!
雷父却高兴起来:“好,明天我还去他家买。他不在菜场里头摆摊子的,就是底下村子里头自己种的菜。本来准备是给孙子孙女放暑假回家吃的,结果小孩要上辅导班,不肯回去了。”
雷母狠狠地瞪了丈夫一眼。平常对着她的时候,三拳打不出一个闷屁来。儿媳妇问一声,恨不得扒着人家说个没完没了了!老的小的一个德行!做个饭要几个人啊,大热的天挤在厨房里头也不嫌转不过来身。
她耷拉着脸,扬起了声音:“东东,你出来一下,妈妈有话跟你讲。”
雷震东正在逗沈青,要从她嘴边抢西红柿吃,闻声差点儿没呛到自己,又被沈青趁机踩了一脚,只能金鸡独立着龇牙咧嘴,含含混混地应对他妈:“吃饭再说吧,青青正炒菜呢。”
雷母要翻脸,被雷父拉住:“行了,多个人多双手,早点把菜烧好了早点吃饭,我们不是还好出去逛一逛嘛。”
厨房里头,沈青揪雷震东的耳朵,恶狠狠地威胁:“再乱动,我真要动刀了!”
雷震东恋恋不舍地抽出了手,异想天开:“等爸妈不在家,我们在厨房来一次?”
昨晚上看她坐着帐子里,他心头就烧着一团火,恨不得揉碎了她。要不是惦记着上午还有事情要办,他早上就在她娘家办了她。
沈青微笑:“刚好剁了爪子做咸猪手。”
雷震东看着旁边碟子里,自己刚切成薄片的一只卤味咸猪手,无端觉得手腕痛。
沈青冲洗着陶瓷刀,寒光一闪,刀身入架。
雷震东蓦地就想到了第一次见她时,她不知道从哪儿掏出来的那把神出鬼没的柳叶刀,果然刺激!
电饭锅发出了欢快的音乐声,提醒饭煮好了,滑稽得喜庆。
雷震东端着菜上桌,招呼父母该吃饭了。
做婆婆的人看儿媳妇上楼去洗脸换衣服,又皱起眉头:“自己家里头,穷讲究个什么啊。”
雷震东重重地咳嗽了一声,警告母亲:“妈,你儿子做生意的人,不作兴说穷字。这叫富贵大家气!”说着话,他嗅了嗅自己身上的衣服,嫌弃道,“我也去换件衣服,一股油烟味儿。”
沈青锁了主卧室卫生间的门,拦着雷震东不让进:“外面这么大的地方不够你换衣服啊。”
“我这不是还得洗个脸嘛。厨房有空调也不行,还是热。”雷震东突然间讲究起来,三下五除二开了卫生间的门。
沈青刚好脱下衣服,正走到花洒底下要简单冲个澡。她今天出了不少汗,要不是有雷母一直坐在客厅盯着,按照她平常的习惯,一回家她就该先洗澡换衣服了。
雷震东眼睛发直,不由自主朝前走了两步:“勾我呢,看我怎么办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