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寒假之后,我一个人坐卧铺来的东北。车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一直在想金的男朋友,名字和脸一直想不起来,就是那颗大鼻子不停地在眼前晃悠,仿佛噩梦一般。很多年后,我都一直惧怕鼻子大的人,怕不是当时留下的阴影。
出了火车站,我看到的路边堆到我胸口的雪瞠目结舌。我没有敢尝试夺命或者索命系列小巴,忍痛割肉打了车。车在沈阳马路上小心翼翼的开着,这座充满历史底蕴的城市,此刻在白雪的覆盖下显得庄严而肃穆。
司机点起一根烟,自顾自吸着。我皱着眉头发现,他每一次弹烟灰计价器都会跳一次价格。烟灰缸是一个计价器上方拉出来的抽屉,一切看上去都那么玄学。
我开始和他东拉西扯,转移他的注意力,计价器立刻就跳动的正常了。我惊得说不出话来,又不敢挑破。司机是个孔武有力的东北汉子,一拳头够我吃三天。
“师傅,你收音机里放的什么啊?”
“赵本山的小品啊!”
“他在东北这么火么?”
“我和你说,东北有的地方穷。一家人开电视如果有赵本山,整条马路的人都扒着看,路过的人都不走了。”
“真的假的?”
“必须得!我年前那会儿看一群人围着看,我以为有人干架呢,拼了命挤进去发现是赵本山《卖拐》。”
“除了赵本山你们喜欢谁?”
“啊呀,除了他,东北最认刘德华了。”
“难怪满大街刘德华广告了,但是为什么呢?都喜欢他们两个。”
“不知道,有艺德吧,本分手艺人,精益求精。”
我看着他已经用烟灰把我的计价器点到八十元,后背直冒冷汗。我深吸一口气“您听过蚁力神么?”
他一脚油门就踩住了,我一下撞在了前档上,顿时头晕目眩。他看我的眼神都红了,就在他要发难之际。我敲击着计价器上面的烟灰缸,“师傅这个烟灰缸很别致啊。”计价器随着我的敲击猛地跳了几下。
对方起手就是一巴掌,然后就是一顿骂。骂的什么我听不见了,因为我被打得耳鸣了。我看了眼外面,已经出了市区此刻在新城子大学生活区和市区的城乡结合部。荒无人烟,只有一条国道和茫茫的白雪。
我不想被他丢下来,他也不敢丢我下来,丢下来我今天可能会冻死在这里。我深吸一口气,拿出一张红票子,举在脑门上“大哥,大哥,你听我说。你把我送到学校,这个我们少补多不退。多的话就当弟弟我请您抽烟了。”
他一把夺过我的钱,一脚油门往前开。下车那会儿,他死死地盯着我,仿佛是记住了我的脸,随时能来找我似的。
我拖着行李,肿着半张脸看着航院的校门,突然有一种到家的感觉。我缓步走向学校的进门桥,臭水沟已经被雪填满,石孔桥只能看出个大致形状,放眼望去整个地貌都改变了。
学校被挖掘出无数“战壕”,挖出来的雪被堆在两边。雪已经堆的超过人头了,道路只容得一个人通过,远处看真的仿佛一战时候的阵地一样沟壑交错。
走在沟壑里,已经看不见教学楼了,只能循着心中的方向去选择走哪一条沟壑。
我凭着与生俱来的方向感,脆生生的迷路了。等我钻出来的时候,我发现眼前的一切我都没有见过。1200亩的学校果然有我没有涉足的地方。
这里是一群洋房,就是达官贵人塞二奶进来的那种漂亮房子。我很纳闷,我是不是穿越了。因为在我面前出现了很多金发碧眼的家伙。
我在雪中静静的发呆,直到后面有人拍了下我。我一回头,原来我的行李挡住了战壕的出口,后面有个金发碧眼的妹子冲我一笑。
金发穿着风衣,蹬着鹿皮靴子,绿色的格子围巾围在领子上若隐若现,关键是我们在这种天气脸都被红扑扑和猴屁似的瑟瑟发抖。但是她就像行走在春天,脸色没有丝毫变化。给人一种不真实感,我仿佛看到一个会魔法的美女。
“同学,这里是霍格沃兹么?”我说出了我人生最佳无脑金句。
对面愣了一秒,用看傻儿子的眼神看了我三秒,之后是放声大笑“不不不,这里是交换生公寓。”
“我迷路了,我要去南区宿舍。你认识路么?”说出来我就后悔了,这不就暴露了我是空保,好玩意不当空保,我是差生,我是三等学生。
她认真的点点头,并没有露出鄙夷的神色,看来她对我们学校的构成还不清楚。
“我们俄罗斯留学生这学期刚过来,这是我来这里的第三天,我不认识你说地方。”
我正准备回头按原路走回校门口,她拉住了我,“但是我在雪地里的方向感很好,我带你去找找吧,南区是在南边么?”
我跟在这个俄罗斯妹子身后,惊得瞠目结舌。我在自己的国家,居然受到了来自异国他乡的帮助。
“我叫娜塔莎。”
“我叫李德。”
“你多大,娜塔莎?”
“十九岁。”
我不禁看着这个一米七的俄罗斯女孩子,这个年纪的俄罗斯妹子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姑娘。
这一路,有说有笑。我很好奇,我在外国人面前居然很自在。
被严重西化的我们,早早就认为大眼睛蓝眼珠高鼻梁白皮肤才是美。金发大波浪永远好于黑长直,结婚一定要穿婚纱,可以不坐花轿,可以没有媒妁之言但是不能没有钻石戒指。
我站在宛若雪中精灵的娜塔莎面前却没有丝毫的难堪,因为他们本来就比我好看,比我腿长,比我颜值高,成绩比我好是因为他们比我聪明,我是服服帖帖的,我没有觉得华人不如他们,我是说我不如他们。
面对他们,比面对小龟他们舒服多了。因为我是输给完全不同的人,我不需要自卑,不需要惭愧,一切都是顺理成章。没错,这就是我当时的想法,真该死,糟糕透了,简直没救。
娜塔莎和我饶了半个小时,终于找到南区,我们走到食堂下,我看着远处的自己的宿舍楼,我不想让她知道我来自那里。
我领着她进了食堂,为了感激她为我指引方向“我请你吃饭,别客气。”
本想带他去三楼吃小炒,但是她坚持在一楼吃她想吃的。于是乎她点了拉面,我点了铁板鸡腿饭。中国人讲究排场,既然是请客,既然是有朋自远方来,不摆满桌子是不合适。
我来来回回买了炸串,买了冷面,买了炒饼,买了饼夹里脊。在我第五次要出去的时候,她拉住了我,很认真的摇摇头。
我向她一一介绍这些是什么,怎么吃。她吃美了,也不顾及淑女形象了,吮吸着手指赞美着中国美食。
“有机会带你去别的城市吃,中国是一个由美食组成的国家,我们有个城市两条腿的人不吃,四条腿的板凳不吃,别的都吃。”
我说得快了,复杂了,她明显就听不懂了。
“带你去我的家去吃好吃的,我的家在南边。”
她开心的点头,她告诉我她为什么会来中国,有很多原因,其中有一条就是作为交换生可以赚到足够多的学分,她偏科严重,成绩不是那么好。所以她学习语言,不远万里来到东北大地。
听到她成绩不好的时候,我挺开心的。从小到大接收到的教育就是成绩不好的孩子猪狗不如,成绩不好就是原罪。没想到对方那么轻易说出自己成绩不好。不是那种自暴自弃的我就是成绩不好,怎么着吧?她是处之泰然的我的成绩不够好,因为我不够努力,或者不够聪明。
我也坦言说自己的成绩非常差,我说我是空乘系。她没听懂,她说她学的什么我也没明白,是个外国词儿。我想了很久,我说steward她并不明白,我说我是cabinattendant她就明白了。
她居然竖起了大母手指,说是很伟大的职业。我想她可能并不了解我的意思。“好玩意儿谁当空保啊。”
她转了下眼睛,突然握住了我的手,“李,相信我,你是好玩意。”
蹩脚的中文发音,诚挚的眼神,真实的把我逗笑了。“成,冲你这句话,我还请你吃饭。”
娜塔莎走的时候都快天黑了,她拿我当口语练习目标,我拿她当倾诉对象。有的话说快点,加点儿化音她就听不懂了,但是我说什么她都会点头。
本想着不送她回去太不绅士,但是她说她才是雪地上的民族,有雪的地方都是她家。她让我早点回去,别迷路了。她这个话,除了爱斯基摩人大体没有人能反驳了。
我扛着箱子好容易走上顶楼,就被赤城扑倒在了床上。压着我半天,最终从我手上搜出了手机。
“小样,还整起交流生了。你行么?小李。你有那腰腹力量么?牙刷刷牙缸你知道什么感觉么?”他说着捏着我的腮帮子,很重的按在我的痘上,我疼得龇牙咧嘴。“这外国小妞也不挑,你这脸蜈蚣爬上去都崴脚啊。”
他翻着我手机的通讯录,却发现我没有存娜塔莎的号码。
“没要号码,就是路上遇到的。”
“挺有钱啊,路上遇到的请那老些东西,没请你哥吃点么?不讲究的南京人。”
“她请的,我没钱。”我微笑着看着他。
“吹什么牛x,我告诉你。别存姑娘号码,存了也是我的,我定期过来看。”
我猛地推开他,和他四目相对。“哟哟哟,欺负南京人啊。”朱静推门进来,微笑着看着他。赤城重重把我的手机拍在桌子上,负气而去。
“别理他,翻不出什么浪花。李德,把你领带借我,我这周面试了,你用我的旧领带。”
“哥,你的面试年到了啊。加油啊!”我从我的包里拿出我的领带塞进他的手上。虽然万分舍不得,但是还是希望他能面上心仪的航空公司。
那一夜我睡的特别好,由于娜塔莎,更因为朱静的关系。
第二天我一早起来去送朱静,二宝早早就到了,看着朱静穿起西装,帅气的像个王子。真的是把头发梳成大人模样,穿上一身帅气西装。
二宝为朱静系上我的领带,这一刻他绝不是拿着砍刀冲锋陷阵的扛把子,温柔的像出嫁女儿的父亲。一切完毕,二宝打了下朱静的屁股“去吧,小犊子,面不上把你腿打折。”
“哥,你这是去去面哪家航空公司?”我终于插上话。
二宝坐在桌角点起烟“当然是东航南京啊。你们南京人哪个不恋家?”
朱静捏了捏我的脸,耍着帅就出门了。
我和二宝对看了一眼“他没问题的。”
面试长达一周。初试,复试,三试还有体能测试最后是体检。体检过了就是政审。
这个政审很有意思,不但自己需要开具无犯罪记录证明,还需要自己的所有直系亲属同时开具。也就是说,你往上翻三代犯了事儿,这个工作就和你无缘了。
晚上honey姐又把我叫到楼顶楼梯间,她脱下大衣挂在边上,橙色的衬衫,牛仔热裤,黑丝袜材质打底裤刚过膝盖,烫卷的短发俏皮的盘在后脑。
她照例是把腿放我腿上,蹭着我的皮肤让我浑身酥麻麻的。“honey,你今天参加面试了么?东航南京奥”
“是honey姐!”她瞪了我一眼,并没有接话。
“你不想回家么?”我急切的问道。
“想回家,毕业就回去。为什么要面上南京的公司才算回去?”
“学这一行,不上天难道不觉得可惜么?”
我的话惹恼了她,她抽回了她的腿。也不挨着我坐了,自己一个人踱到窗口,发了一会儿呆,点起烟不说话。尔后,开始尝试打开窗。东北的窗子冬天关上,不到来年开春是不可能打开的。——定然是牢牢冻在一起。她尝试了一次,两次,三次。像一只倔强的小猫,拼命要跳上永远跳不上的高墙。
突然,她猛地一下把窗子打开了,我惊得瞠目结舌。冷风猛地灌进来,她笑着挫折自己的用力过度已经发白的手掌,傻乎乎的笑了。
“我面不了。我没有面试年这一说,我这辈子上不了天。”她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擎着烟,掌根撑在自己的眉毛处。用最有女人味的姿势站在风口,露出来的那半张脸笑顔如花。但是清楚的看到,掌根挡住的那半张脸已经哭得雨打梨花。
看着外面温柔却倔强的,在冷风中微微发抖却撑住自己的,以微笑示人却独自落寞的她。我猛地过去关上窗,一把把她搂在怀里。我在等带她肆意的放声大哭。
结果她却温柔的拍着我的背,像是在呵护孩子一般。她居然在怕我担心,而不是自己背上悲伤。
“我爸犯过事儿,我面了也是白面。政审过不去的。”她点一根烟塞进我的嘴里,这一次的520不甜还有些苦涩。
“进学校之前没有人说过政审的事儿。进来我才发现我是上不了天的准空姐。”她俏皮的渣渣眼睛。
“这不是耽误人青春么?”
“有什么耽误不耽误的?我的成绩能干什么?除了有张漂亮脸蛋还会什么?”
我眼前似乎是董小宛,是陈圆圆,是段悲伤的戏,我深吸一口烟。
“这个学校有好多上不了天的。进学校发现自己鼻子耳朵有问题的,甚至有不能完整蹲下去的,多了去了。我们是被遗忘的人。”
“进学校的体检确实不够严。”其实我的o型腿是不应该进来的,但是学校体检医生并没有很在意这一点。
“所以学校对我们也没有约束力,刘墨镜最多是停我面试,而我压根不用面试。他不让逃寝,我就夜不归宿。去兰桂坊坐坐,去真爱坐坐。他给我下的惩罚加起来够停20年面试了。”honey笑的特别开心。
“去得地方多了,认识的人也就多了。有一次在大连坐游艇出海的时候认识了几个人,他们需要姑娘当模特出礼仪。我就把不能面试的姑娘们集合起来,挨个给他们拉活儿。”
我认真的点着头,听着她第一次袒露心声。
“我介绍姑娘出去,按人头拿钱。至于她们后续做什么?我是不管的,那是她自己的选择。你知道那些能面试的喊我什么?”
我装着傻摇摇头。
“她们喊我大婊姐,鸡头。”
我一时语噻。
“我们的化妆品不是倩碧就是兰蔻、雅诗兰黛。我们一个包够她们全家吃一年。”
我抿着嘴看着她。
“你知道我以后会嫁什么人么?我会嫁一个,我走进南京德基,眼睛看到的都可以买给我的男人。”
我刚想说什么,突然发现,我不是她的任何人,我居然,没有任何的立场说话。毕竟,旁人凭什么在别人的人生上指手画脚呢?那我不就变成我最讨厌的人了么?
那之后我很久没有见到honey,朱静没有面上南京的公司,却去了北京,去了全中国最好的航空公司,很久很久之后我才又遇到了娜塔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