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粮装起来了,盘缠包起来了,行李——十件冬衣十件夏衣两双鞋子也装进小皮箱里了,18岁的李娇吃得饱饱的,在爸爸和妈妈的脸上各亲了一下,就拎起皮箱,小鸟一样飞出去了。
胡子叔的马车早就在楼下等着,他家世代赶车,是一个老实又能干的大叔,十三年前,他曾经把这家人从外城送到内城,现在又要把长大了的李娇送走了。
不过这一次,胡子叔不再像十三年前那样笑呵呵地坐在马车上吸着烟了,和李承中开玩笑了,他把手抄在袖子里,眉头皱着,好像在发着什么愁似的。李娇对这一切并没有留意,先把小皮箱扔上车去,然后嘿了一声也跳上去:“胡子叔,我们走吧!爸爸妈妈,你们回去吧!妈妈不要哭,每个新年我都有假期,然后再过五年我就毕业啦,回来租个小楼开私塾啦!”
年过四十的合欢早已发福,不再是当年李承中在广场上用一两银子买下她时的瘦弱模样了,她用一块手帕拭着泪,转过身去不让女儿看到她哭的样子。李承中的两鬓都有了白发,后背也因为常年的工作而微微驼着,他握了握胡子叔的手:
“胡大哥,留神看着道上太不太平,要是你觉得不对就返回来,这学宁可不上。”
“不能不上!”李娇在车里喊起来,她知道爸爸说的是什么事,最近东南上又闹山洪,死伤无数,朝廷的救济又被层层克扣,当地饿死了人,那些没饿死的被一个不怕死的纠结起来造反,至于势力有多大,民间传言纷纷,但是谁也没有准确的消息,因为所有的报馆、书社都是朝廷的人,朝廷说有多大就有多大,朝廷说只是一点点流寇,但是人们似乎并不相信,尤其有一点小官职的李承中这样的人,他的眉头已经很久没有舒展了。
李承中和胡子叔对视了一眼,又看看李娇,没有再说下去。
“爸爸你放心,我不会遇到危险的,我有特殊的脱险的本事。”李娇嘻嘻地笑着,那个只属于她的秘密,关于风的秘密,她其实早就想告诉爸爸了。
胡子叔叹口气对李娇说:“娇娇,听你爸爸的话,你爸爸妈妈只有你一个孩子,路上我会尽量小心,但是呢,咱们安全为上。”
“妈妈!”李娇又喊,“我走啦,您要是不转过身来看我,再见到我就得新年啦!”
“走吧!”合欢背对着李娇说,“妈妈看到你就舍不得你走了。赤林国冷,记得添衣服,别只图漂亮,把自己冻出病来。早饭要记得吃,你要是再犯胃病,可没有妈妈在身边照顾你了。”
“妈妈,别唠叨啦!我已经18岁,不是小孩子啦!”李娇拿起胡子叔的马鞭,在马背上抽了一鞭子,那批灰白色的老马就长嘶了一声,鼻孔里喷着热气,准备出发了。胡子叔跳上马车,一阵尘土扬起来,李承中握着妻子的手,四只泪眼,看着马车越走越远,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这一路上还算太平,快到赤林国边境的时候,他们发现镇子上的旅馆都满房了,连农户们空余的房间都被腾出来,住满了衣衫褴褛的伤兵。这些伤兵都是从东南剿匪前线上撤下来的,说是士兵,更像乞丐,那些军服都在湿热的东南天气里发了霉,卷起的裤脚和敞开的衣襟下露出鲜红的刀伤和断肢,还有刚刚做完手术的,白森森的骨茬就暴露在午后的空气里,李娇看傻了。整个镇子都弥漫着痛苦的呻吟和末日一样的气氛,胡子叔和李娇只能在马车里容身。
“娇娇,你别害怕,赶紧睡一觉明早赶路,这是去剿叛乱的兵在往回撤呢,过了这个镇子就好了。”
一个伤兵,一只袖管是空的,嘴唇裂着的口子里淌出血丝来,盯着李娇手里的烧饼咽口水。
“胡子叔,难道真的在打仗吗?”
“京城里都传了这么久,你没听说?”
“听说是听说了,可我总觉得跟戏台上的事似的,原来是真的。”
“唉……不说了不说了。”胡子叔驱赶着伤兵,“走吧!别吓着我们小姐,饿了问你们长官要吃的去,朝廷又不是没给你们军粮!”
“大叔,可怜可怜吧。”这个伤兵开口了,是一口难懂的东南话,“我们也是可怜人,是被户籍司的狗官们害了。”
“呸!你说谁是狗官!”李娇大怒,把手里的烧饼猛摔过去,那伤兵接住烧饼,一口就咬掉半个:“小姐你不知道,我们东南上从去年就闹旱灾,老人和孩子都死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年轻体壮的还能支撑,可户籍司的狗官们为了让朝廷多发赈济,把死掉的人口瞒下了一半没报,那些多出来的粮食都在一路上被一层一层地贪掉了,到了我们手里,一家子只能熬口稀粥喝。胆子大的被逼的造了反,我们这些胆子小的被抓去当兵打造反的,我们是老实本分的小农民,不会打仗啊。现在老家打了个稀烂,我们还得来朝廷复命,听说败军不是下狱就是流放。”
“这和户籍司有什么关系……”李娇喊出来,可是她说到一半也没底气了。如果说这场饥荒和战争混合的大灾难是小小一个户籍司的错,那未免太荒唐,可是雪崩里是不是每一片雪花都有责任,李娇不敢回答。
天还没亮,胡子叔就赶着车上路了,听说等到了白天这里还要送来更多的败军,李娇毕竟是个年轻女孩,生怕出了什么闪失。离开这个镇子,前面便是南国和赤林国接壤的城市了,这里边境贸易十分发达,比都城水京还要富庶,那些高级的旅店像水京的丞相府一样,出入的都是满身挂着朱玉的大商人和他们的妻子,李娇住不起这样的大旅店,只能去拐角处的一个只有十来间客房的家庭旅馆,然后胡子叔会连夜赶回去,明天天一亮,她一个人去赤林国。
家庭旅馆的主人是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婆婆,鹤发鸡皮,在柜台后面佝偻着身子,面前摊着的登记簿子都卷了边,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柜台干裂的纹路里露出的木茬也变成了油褐色,抬头看,低矮的房梁上挂满了蛛网,垂下来的蛛丝一晃一晃的,一只红腿绿绒毛的蜘蛛吊在上面荡秋千,从李娇的左眼荡到右眼。
“虫子!”李娇惨叫一声。
老婆婆在柜台后面缓慢地抬了抬眼皮,浑浊的嗓音响起来:“害怕就别住。”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穿着月白色的裙子,腰扎得细细的,麻利地从房间里跑出来,手里捧着客人换下来的床单,对着脸都吓白了的李娇说:“客官别害怕,客房很干净,进来住吧。奶奶,咱们家都这么穷了,好不容易来了客人,你怎么还往外赶哪?”这个小丫头讲话脆生生的,一笑露出雪白可爱的小门牙。
李娇见了她就不那么怕了,回头看看门外,胡子叔把马车停在旅馆门口,自己跟一个卖水果的大嫂子有说有笑的,李娇喊着胡子叔把行李搬进来,心里对打断胡子叔的聊天也有一点点抱歉。
胡子叔进来的时候脸色不大好看,不看老婆婆,也不看小丫头,催着李娇在前面带路。小丫头说得没错,每一间客房都很干净,她选了一个临街的,年轻人睡眠好,夜里也不怕吵。
小丫头也跟着进来,笑嘻嘻地指着房间里的陈设说:“脸盆在床底下,热水瓶在窗台上,夜里也有洗澡水供应,您摇一摇铃我就送过来——小姐,您还没登记呢,您是从赤林国来做生意的,还是咱们南国往赤林国去的?”
“我是送侄女去水京成亲的,送了亲我也不回赤林了,就在水京找个泥瓦工干干。”胡子叔抹了把汗笑着说。
李娇瞥了胡子叔一眼,但是她什么也没有说,胡子叔这句话里没有一个字是真的,她不知道原因,但是一定有原因。
“我叫胡四,侄女叫胡小小,拜托姑娘替我们登个记,我们都不识字呀。”
“得啦!”小丫头笑着走了,李娇心想,这小孩怎么这么没有礼貌呢,“得啦”是“你不要胡扯了”的意思吗?她怎么知道胡子叔是在胡扯呢?坐在椅子上回了半天神,她才猜到“得啦”也许是本地的方言,意指“我知道啦!”
世界真大,语言的微妙差别也有这么多,想到自己很快就要去更远的地方,看到更大的世界,心里就微微地激动着。再看胡子叔,他把后窗开了一条缝,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
“胡——”李娇刚喊了一个字就被胡子叔一个手势制止了,他把后窗开圆,低声说:“跳下去。”
“哈?”李娇的嘴张得老大。
胡子叔用口型说了“黑店”两个字。
李娇急了,比比画画地说“你刚才怎么不说!”
胡子叔一把扯过李娇的袖子把她拖到窗边,指指外面的大街,街上人不多,又幸好这里是一层,两米高,落地姿势正确的话不会伤得太重。
“我拿上行李——”李娇话还没说完,就被胡子叔举起来扔了出去。
“马车不要了吗?”李娇对紧接着跳下来的胡子叔说。
“马车重要还是命重要?”胡子叔把李娇从地上拖起来向着马路对面的小酒馆走去,酒馆外面的拴马桩上系着两匹神气的枣红色大马,都披着鹿皮的鞍子,辔头上有闪亮亮的金钉做装饰,这是来自赤林国的富商才有的,胡子叔从腰里掏出一把随身的小刀割断绳子:“会骑马吗?”
“不会……”
“唉。”胡子叔叹口气,“你爸爸妈妈把你娇养坏了,事到临头连命都逃不了,谁让胡子叔接了这趟差事呢,水京胡家,护送必达,我们祖上传了好几辈的家训,不能在我这里辱没了啊。”
“胡子叔,怎么遇上黑店咱们不能报官吗?”
“要捉你的就是官。”胡子叔咬着牙说完,把李娇举到马上,狠踢了马一脚,那匹马就像狂风一样冲了出去。
“抱紧马脖子!别回头!”胡子叔在后面喊了一句就突然没了声音。
果然良马。只一秒钟的时间,马已经冲出去一箭地,李娇本能地死命抱住马脖子又回过头来,只见胡子叔的身体坐在另一匹马上,保持着准备出发的姿势,头却咕噜噜地在地上滚着。
旅馆里那个打扫卫生的小丫头,手拿一柄长剑立在一旁,仍然笑嘻嘻的,露出雪白的小门牙。
马的四条腿突然折断了,轰地一声倒下。
李娇甚至没看清楚她什么时候挥的剑。
“小孽种,你爹妈已经伏法了,你还想跑?”风把小丫头的话传到李娇耳边,紧接着一条绳环套上了她的脖子。
“救——”李娇的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风——”她又想起小时候深山遇险那次有风来救她。可是绳索陷进她的脖颈里去了,她的舌头吐了出来,脸色涨得红紫,得像熟透的李子。她说不出话来了,她觉得自己就要死了。
“谁也救不了你。”小丫头收拢绳索走到她面前,从腰里掏出一块黄铜镶银边的牌子,那牌子李娇是见过的,那是水京警示厅的标识。
“刚才那个大叔说我们是黑店?看清楚了,不是黑店,是官军,幸好在这里追上你,要是让你跑到赤林国,还得动用外交手段。”
这脆生生的少女嗓音在李娇耳中忽近忽远的,她已经无法呼吸了。
再醒来的时候是在本地县衙的大牢里,胳膊粗的柳条变成密密的栅栏,地上的草席不知道用了多少年,上面沾满了汗迹和血渍。
“你们倒是说清楚我犯了什么罪啊!”李娇抓着柳条门大喊,“没有罪名就抓人,你们不懂法律吗!”
“法律!呵呵哈哈哈!”许多的哄笑从各个方向传来,李娇睁大眼睛努力适应着这里昏暗的光线,半晌才看清楚原来这里不只有这一间牢房,左边和右边,牢房漫长得看不到边际,每一个柳条门里都伸出干枯的手或者皱巴巴的脑袋,朝着她笑着说:“有法律,咱们每个人都是按着法律抓进来的,只不过啊,这法律想怎么定就怎么定,想怎么改就怎么改,先改好了再抓人,永远不犯法。”
“可,可我只是一个学生啊。”李娇说着委屈起来,无论法律怎么改,都不应该改到她的头上。
“你没犯法,但你是犯官的女儿,按照法律满门抄斩,你能逃得掉吗?”隔壁牢房里一个镶着大金牙的老头探出头来,朝李娇笑着说。
“我爸爸只是个小文书啊!一定是抓错人了!”
“别狡辩了,咱们都听说了,因为你爸在户籍登记上做了手脚虚报人口,骗了朝廷两倍的赈灾粮,皇上怒了,亲自批的死刑。”
“别胡说了,我们家穷得也就刚够温饱,我妈连买一件新棉衣都舍不得。”
“那咱们就不知道了,这也是刚才听狱卒说的。”
“这是栽赃陷害!”李娇在牢房里走了两圈,突然说。
“就是栽赃陷害又怎么了?不栽赃陷害一个小文书,难道要司长去死?”
“我得出去救我爸妈。”
“出不去喽,这是死囚牢。”许许多多的笑声,都是嘲笑。真奇怪,他们嘲笑李娇必死,难道不也是在嘲笑自己吗,人在一个环境里陷得久了,竟然能麻木到如此地步。
“我有办法。”李娇低声说,她已经看到开在墙上的一个巴掌大小的小洞,上面覆着铁皮的帘子,这是用来流通新鲜空气的气口,免得这些死刑犯们还没到行刑日期就死于缺氧。
有空气的地方就有风。
她掀开那面铁皮小帘子,外面是巴掌大的小天空。
“风!”她用唇语轻轻地说着,“如果你能听到我的声音,就把我爸爸妈妈的消息带给我,告诉我他们是不是在骗我,告诉我他们在水京还好吗?”
一阵混合着植物和泥土香气的风盘旋着,李娇能听到它呜噜呜噜的,它在犹豫。
“告诉我吧!这阵很香的风,很美的风!”李娇乞求着,赞美着。
“可怜的小孩,”这阵风说话了,是细弱的声音,“就算我告诉你又怎么样呢?你既没有武功,也没有刀和箭,你什么也做不了啊。”
“说吧,说吧,我有勇气和脑子,只要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就能想出办法来。”
“可怜的小孩,你刚一上路,英明的皇上就开始查户籍司虚报人口的案子,那些户籍是李文书亲自抄写的,他们就都把罪名推到他一个人身上去。李文书跟皇上说他没有贪污的权利,他名下也没有一点多余的财产,其实皇帝都知道,可是他总要杀一个人来了结这件事,那些真正犯事的大官都是重要的人,只有李文书——”
“我爸爸也是重要的人啊。”
“对你来说是的,对皇帝来说不是。”
“那你想想办法,多叫些强壮的风来,把我救出去好吗?我要回水京救爸爸妈妈。”
“可怜的小孩,来不及了,昨天夜里月圆的时候,你的爸爸妈妈已经问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