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
1999年与2000年的跨年夜,有人说,千禧之交许愿望一定会很灵。
于是那一晚,顾笛挤在前湖公园攒动的人影里,向着升腾起的漫天烟花所许下的愿望是,希望妈妈永远健康美丽,希望陆悦然和自己会是一辈子的挚友,希望陆肖然可以像喜欢一个女孩子一样喜欢自己。
顾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太贪心,许了太多的愿望,所以,就被老天惩罚所有愿望都不会实现。
长久以来,2000年都是顾笛的世界最兵荒马乱的一年。
或许祸不单行一词,说的就是那一年的自己。
周岚查出患癌的时候,本来是一直瞒着顾笛的。
作为单亲妈妈,周岚会去思虑太多的东西。顾笛的爸爸去世得太早,这孩子本就比别的孩子敏感很多,她害怕顾笛无法接受她患病的事实。所以,在顾笛中考结束后,尽管女儿考上了n城一所很不错的高中,但她还是毅然决然将顾笛送回老家县中念书。
她想,或许女儿不在身边,她才能安心些接受日后的治疗,女儿也能心无旁骛地度过她极为重要的三年。
可顾笛还是在这年夏天即将逝去的时候,无意间知道了妈妈想隐瞒的一切。
她哭着闹着要在妈妈身边,可最终拗不过周岚,只好噙着泪收拾着即将去学校的行李。
t县离n城不算太远,乘长途中巴大约是三个半小时的车程。
顾笛走的那天,周岚已经入院,顾笛坚持让她好好养病不用送自己,于是一个人费力地提着大包小包下了楼准备走到巷口的公交站台等去往长途汽车站的公交,却不料在单元楼口碰见了陆绍阳。
那年陆绍阳17岁,在顾笛的认知里,他是一个抽烟喝酒打架泡网吧的混混。她并不喜欢他,仅仅是念着陆叔叔梁阿姨的面子、以及彼此认识近乎十年的情分还叫他一声“绍阳哥哥”。
“绍阳哥哥,你…你怎么来了?”
陆绍阳坏坏一笑,二话不说拿过顾笛手中的大包小包,痞里痞气地开口,“呦,丫头见我还不开心啊!听说你今天去t县,我可是好心好意专门来帮你拎包的啊!”
顾笛笑笑,“不用,绍阳哥哥,我自己可以的。”
她说着想从陆绍阳的手里拿回自己的包,却不料陆绍阳将手一别,“小丫头片子逞什么强?这么重你自己怎么拿到车站?”
然后便再也不理会顾笛一声又一声的“我自己可以”,自顾自哼着小曲往前走。顾笛没办法,只好一路沉默着直到进了长途车站。陆绍阳给顾笛在嘈杂的候车大厅里找了个空座位,又跑去车站里的小卖部买了一塑料袋饼干、面包、饮料塞给顾笛。
“三个多小时的路呢,留在车上吃,别饿着。”罢了又故意高了声音地强调,“丫头,不许说不要!”
临上车的时候,陆绍阳送她到检票口,他进不去,只好作罢将手中的东西递给顾笛,而后竟是一改平日痞气地正色道,“丫头,你去t县好好念书,争取考个好大学,你妈妈一高兴病肯定就会好的。”
顾笛有点儿想哭,却还是生生忍了下去,点点头说自己明白。而后她道了声再见,匆匆地检了票上了一旁停着的中巴车。
顾笛最后看见的是陆绍阳冲她一个劲挥手,用口型夸张地说着“丫头好好的”。
县中的学习很苦,尽管才高一,便已经让一直在省城读书的顾笛有点儿不适应。
每天三点一线,最开心的时候莫过于晚自习下课后去电话亭排队给妈妈打电话。顾笛知道妈妈做了手术正在化疗,所以从来只告诉周岚开心的事情,例如考试考了前五名,或者交了什么样的好朋友云云。她也在电话里得知,妈妈的治疗进行的很顺利,病况控制得很理想。这让顾笛异常开心,感觉一切似乎都明朗了起来。
可就在千禧年即将过去的时候,顾笛却知晓了另一个令她心碎的消息。
她十余年的挚友陆悦然,在2000年12月16日的晚上,失踪了。
顾笛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接受,她一遍又一遍跟自己强调——不会的,悦然在三天前才跟自己打过电话说了很多很多开心的事情,那么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会说不见就不见了?
可无论顾笛再怎么强迫着自己不去相信,事实依旧摆在那里——悦然不见了,没有人知道她在哪里。
而这个悲剧,无论如何都无法绕开一个人。
陆绍阳。
那一天,读高三的陆绍阳因为前一天参与了一场校外人员的聚众斗殴,被学校给予了“严重警告”处分,处分公示在校门口最醒目的地方,来来往往的老师学生一眼就能看到。
说起陆绍阳这个名字,班主任和年级组长的脑袋就要炸。他是z中初中部直升的本校高中,按理说,虽然高中部给予本校初中学生会有一定优惠,但z中在n城也算排的前的学校,对于直升学生的要求仍是不低的。他们也跟陆绍阳初中时候的老师聊过,得知那时候就是个不安分子,但脑袋瓜确实聪明,加之初中的内容比较简单,成绩倒不算差。只是升了高中,这陆绍阳更是彻底放飞自我,跟校外几个混混走的很近,抽烟喝酒、逃学泡吧、打架斗殴,一样没差地干过。这次聚众斗殴事态严重,学校给“严重警告”的处分,其实也就是预示,但凡再有点事,你陆绍阳就滚蛋吧。
陆悦然当时在z中上高一,那天一进校门,就看到自己哥哥一张严重警告的处分贴在公示栏里。她知道再这样下去,哥哥就要被开除了。整整一天,陆悦然又气又急。虽然自己这个哥哥的确不怎么学好,但毕竟是她的亲哥哥,她一点儿也不想他变成外面那些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的混混,她更不想本就对哥哥心生失望的爸爸妈妈再失望下去。因此放学后,她立刻跑到高三的楼里去堵人。
那天陆绍阳跟‘朋友’约好,晚上去一家新开业的歌厅给‘朋友’的老大捧个场子。谁知刚下楼,就被陆悦然逮了个正着。
“干什么?陆悦然你挡我道想干嘛?”
“哥,晚上跟我一起回家!你们月底不是要模考吗?你不好好回去复习?”
“我艹,让开让开!”
“哥!!!你不能再跟他们混下去了!学校给你严重警告处分了,再有下次就要开除你了!”
“陆悦然,你搞清楚,陆永轩跟梁淑珍都不管我,轮到你什么事?”
“哥!你今天不跟我回家,那你走哪儿,我就跟哪儿!”
陆绍阳气结,“请大小姐自便!”
他本以为这丫头也就是逞逞口舌之快,谁料她真的跟条尾巴似的黏着自己,甩也甩不掉。一会儿威胁他“我今天回家就跟爸爸告状让他揍你”,一会儿又苦口婆心“哥哥,我们回家吧,求求你了”。
陆绍阳头也不回地往歌厅大门走,“我说了,请陆大小姐自便!你自己想回家,那麻烦赶紧回去,我今儿是来捧场的,走不掉,听到没?”
其实这个时候,陆绍阳也想过:这地界不太平,不是这乖乖女该来的地方,自己要不把她原道送回去得了。然而这时里头的人催他进去,头脑一横,干脆随她怎么来,来来往往这么多人呢,能出什么事?她陆悦然不是天天被陆永轩梁淑珍夸能干优秀吗?不是天天作为正面标杆反衬他陆绍阳多么垃圾吗?这么优秀难不成连这点路都摸不回去?
陆悦然被他一冲,气得眼泪一个劲儿地往外翻,自己明明就是好心好意,他非但不领情,甚至把自己往这儿一撂,管都不管。
歌厅所在的红阳路,是九十年代末两千年初n城市区内最乱的一条街。尤其到了晚上,鱼龙混杂。顾笛没有跟着陆绍阳进去歌厅,一个人坐在门口的石阶上生闷气,冬天天黑的早,这会儿八点一刻,夜色已经很浓。她又冷又饿,心头又隐隐地不安,我想回家,太想回家了。
陆悦然瑟瑟地走进歌厅,向人打听陆绍阳在哪里,那人带她上了楼,她在包间外喊了声:“我找陆绍阳!”陆绍阳此时已经喝了不少酒,整个人晕乎乎的,‘朋友’捣他说有妞找,他一抬眼,看到陆悦然竟然还没走。他晕晕地走过去,皱着眉一脸不悦:“干什么啊?”
陆悦然眼睛红红的,委屈道:“哥哥,我想回家。”
“回啊!不是,我陆绍阳不让你回还是怎么的?”
“我怕!哥,天好黑!”
“我艹!你怕你跟我来干什么,啊?不是大小姐您什么意思?不请自来,还得小的我给您送回去是吧?没看我正陪我兄弟一起喝酒呢吗?”
陆悦然咬着唇,愤愤然转身就跑。陆绍阳嗤笑声,回去包间继续喝酒唱歌。
五分钟后,门又被推了开,陆悦然站在门口,面目尽是惊惧。可陆绍阳上来的酒劲儿让他根本注意不到妹妹的异常,他只是觉得烦,烦透了。
“哥哥,我求你了,你陪我一起回家吧……我感觉有人跟着我,真的……我好怕,我求你了,哥!我以后再也不跟着你了,我也不告状,你陪我回家就好!”
陆绍阳晕乎得不行,醉醺醺地拍拍妹妹的肩膀,“你放心啊,陆悦然,每一天!整个红阳路多少大美妞绝尘而过,我没见着出事的!你这顶多薄有姿色,上不得台面!赶紧回家做你的陆家,陆家小公主啊!我没空,也没劲送你,听到没?”
那天的最后,陆悦然在怨愤与恐惧夹杂的泪水里,从陆绍阳的身边,奔跑而去。
梁淑珍曾在陆绍阳的面前,几近疯狂地撕扯着他的身体,字字血泪地质问:“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去送送你的妹妹?你说啊?她都告诉你她害怕,她都说了有人在跟她,你问什么逼她一个人离开?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
因为他有些醉了,因为低估了红阳路的混乱,因为他嫉妒妹妹无论何时都有无数的赞美、无限的呵护……
因为十七岁的他,就是个冷漠自私的混账,该死的混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