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作者:kathy千千      更新:2019-10-28 00:26      字数:5636

[2011年]

这年入秋之后,一直到年末的几个月里,陆绍阳去探望周岚的次数很是频繁,甚至有好几次,还被同病房的病人家属当成了周岚的女婿。

每次一听见这样的误会,最尴尬的总是顾笛,忙红着脸说不是不是。相较之下,陆绍阳就总是乐呵呵的,不承认、也不否认,只一个劲儿傻傻地笑。

周岚看在眼里,没有点破,淡淡地付之一笑,没有多言。

立冬那天,是一个周二,n城下了点小雨,湿寒气浓重得厉害。

傍晚陆绍阳去了医院,手上提了只保温桶,进来周岚病房的时候,衣服被雨水打湿了些许,双手微微泛着寒风吹过后的紫红。

周岚刚打了药精神尚可,躺在病榻上冲他笑笑:“绍阳来了。”

“是啊周老师。”他说着环顾了眼四周,“丫头今天没在?”

“哦,好像是单位临时有了急事被叫过去了。估计晚一点儿回来。”

陆绍阳点点头,轻车熟路地将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一边打开一边向着周岚说:“周老师,今天立冬,我给您煲了点鸡汤,趁热喝些对身体特别好!”

“太不好意思了绍阳,最近总是麻烦你。”

陆绍阳闻言笑:“您别见外嘛!丫头一个人照顾您肯定忙不过来,我这是应该的!”说着为周岚盛好了一碗鸡汤递了过去,待她舀着喝下了第一口,他问:“好喝吗?”

周岚微笑着点了点头:“想不到你这么能干。”

陆绍阳伸手抓了抓脑后湿哒哒的头发,嘿嘿笑得恍若一个单纯的孩子:“还好还好!我吧也没什么大本事,也就干干这些在行!跟我弟那种干事业的比可就差远了!”

周岚喝完了一小碗,示意自己暂且就喝这么多。陆绍阳会意,站起身来盖好保温桶,又接过周岚手中的碗勺,道:“周老师,剩下的鸡汤我先放这里,一会儿丫头回来了您也让她喝点暖暖身子。”

说着他拿着碗勺转进了病房的卫生间,周岚听见那里头传来的哗哗的流水声音,像是清澈的溪流蜿蜒着没入胸怀,她忽然而然、莫名地觉之一种难以言表的心安。

就像是,自己一直耿耿于心头的重物,终于在这么一个漾着潺潺水声的瞬间,找到了一个寄托的处所。

陆绍阳从卫生间里走出来的时候,迎面正对上周岚望向他的含着浅浅温情的眼眸。

他在她的注视里咧开嘴笑,然后走到周岚的病床前,弯下腰细致地为她掖了掖四周的背角。周遭安静得出奇,以至于输液管中滴落的药水声都清晰得回荡在耳畔。

周岚就在这时开口唤了声他:“绍阳啊。”

陆绍阳还弯着腰垂着头,乍然听见周岚的声音立即抬了眼,笑了笑,说:“怎么了周老师?”

周岚指了指床边的板凳:“先坐下吧绍阳。”

陆绍阳点了头,在板凳上坐下的瞬间忽的心生了一阵张皇。他想起八年前的那个下午,自己拎着一袋子板蓝根和口罩敲开了周岚的家门。也正是那天,周岚点破了他心底深处那由来已久的眷恋,可她,却以母亲的身份替顾笛婉拒了他。

陆绍阳从来都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男人,脸皮再厚,也到底是会畏惧一些事情。

比如,他畏惧周岚会再一次用那般委婉却残忍的语调,告诉他:“你和顾笛之间没有可能”。

“周老师……”陆绍阳抿了抿唇,指节处因为紧张而泛着隐隐的苍白,可他还是硬生生扯出了一抹实在算不上好看的笑意:“您有什么就尽管说吧。”

“绍阳啊。”周岚淡淡地出了声,“我知道,我恐怕也就是这一两个月的事情了…”

陆绍阳忙不迭地摇起头:“周老师您别乱想!您好着呢!”

周岚一笑:“傻孩子,我比谁都明白的。”她说着垂下黯淡的瞳孔静静地凝视着自己枯瘦到了无生机的双手许久,又道:“其实到现在这个份上,生啊死啊的早没什么畏惧,要说这一生有没有遗憾,那必定也是有的,只是我现在想得开,便也就没什么所谓的了。我只是……”她缓缓阖上眸,“我只是,还是放心不下小笛……你也知道,这孩子从小就没了爸爸,这么多年我即使尽了最大的努力,可她比起别的孩子,到底还是怯懦些的。”

陆绍阳没有说话,低垂着眼睑听见周岚继续说着:“所以,小笛从小到大,我总是害怕她受委屈,总想着事事能护她周全,即使现在她早已不是我怀抱里的小姑娘,可我还是……哎……”

她叹了口气,无奈而又悲戚地摇了摇头,又道:“你说我走了,这孩子就真是孤零零一人了……要说我现如今还有什么愿望的话,那也就只有一个,我希望有个真心爱她的人能代替我陪伴她,能让她幸福、快乐。”

陆绍阳忽的恍若是被一束未名的光亮跃入了心田,他猛然抬起了眼睛,正对上周岚已不似刚刚那般悲戚的眸子。

“周老师……我……”

他支吾着不知能说什么。

周岚倒是温和地笑了起来,道:“绍阳,我知道的,这么多年,怕是没有第二个像你这般喜欢小笛的人了。”

陆绍阳闻言先是微微一怔,而后自唇角漾起一丝苦笑来:“可是…她不喜欢我。”

周岚伸手将自己枯瘦的手掌覆于他修长有力的手背上,拇指轻轻地摩挲着他半张的虎口,像是慈爱的母亲抚慰着自己正默自失落的孩子一样。

“绍阳。”她缓缓地开了口,“也许你身在其中反倒是没有察觉,可我是小笛的妈妈,世上没有比我更了解自己女儿的人。我看得出,她的心其实正在一点一点地向你打开,只是她,还是被一些过往的……过往一些不太好的事情桎梏着,以至于自己都不能完全看清自己的心……咳…”她顿了顿,低微地喘着气,陆绍阳见状赶忙起身为她轻拍着后背,待一阵咳喘过去,这才又开了口:“可她有一天会真正明白,也会真正看清。就像我,也是用了这么多年,才摒弃那些过往的成见,这才看清你陆绍阳其实已经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了。所以绍阳,要相信自己…也要,相信小笛。”

陆绍阳兀自沉默了半晌,而后向着周岚点了点头,漆黑的瞳孔深处升起清浅的笑:“谢谢您周老师……真的谢谢。”

他说着将视线缓缓地偏向至侧方的窗户,外头的冬雨依旧淅淅沥沥,视线所及之处唯一一棵梧桐树上的最后五片枯黄的叶子,也在这场微凉的冬雨里落了三片。

“其实我……”他在滴答的雨声里又开了口道,“其实我从来不奢求谁的谅解或者宽容。真的,因为自己都找不到理由能原谅自己。”他微抿了嘴唇,“所以您今天这么说,我真的…挺受宠若惊的。”他笑,“倒像是做了场梦似的。”

他分明笑着,可周岚却清楚地看见眼前这个28岁年轻男人的眼底深处,闪烁着令她为之一疼的晶莹的、亮亮的光。

“周老师,您放心,如果小笛愿意接受我,我一定竭尽自己所能让她幸福。而如果她…到最后还是不愿意和我在一起,那也没关系,我一定照顾她直到她找到能给她幸福的那个人为止。”他顿了顿,声音蓦地沉了几分:“我也会一直找悦悦,我相信她还活着,我也相信,总有一天我一定能带她回家。”

………

顾笛安静地站在虚掩着的房门外头,屋里两人的对话,她听到了大半。

她觉得心头滞塞得厉害,眼眶里分明是有什么几欲涌出,却不知道自己这无从言说的悲切,究竟是为了将死的母亲对自己无法割舍的牵挂、抑或是为了陆绍阳那孤寂了多年的灵魂。

病区走道上巡房的护士带着不解的目光瞄了顾笛,小声问:“小姐,您在这站很久了,是有什么事情吗?”

顾笛这才如梦初醒,胡乱抹了抹眼睛,干笑着低声回应:“哦,没事没事,我正准备进去呢。”

她说着掏出手机,就着屏幕整理了半晌,确定自己看上去没有太大的异样后,这才挤出微笑轻轻地推开了病房的房门。

“妈,我回来了。”又装作刚刚看到陆绍阳的样子:“绍阳哥哥也在啊。”

陆绍阳赶忙起了身,一如每一次同她见面时的那样笑着:“是啊,我来看看周老师。”

顾笛笑了笑没有接话,径直走到周岚的床边坐下,像个小孩子般亲昵地搂了搂她。周岚忍俊不禁地点了点她的眉心:“好啦,多大人了,还跟我发嗲呢!”

“就要跟你发嗲!”顾笛耍赖般地撒着娇,白皙的面孔在病房十足的暖意里泛着淡淡的粉红,可爱的样子不禁让陆绍阳想起二十年前那个绿意盎然的夏日他第一次见到她的场景。那日的她也如这般,白嫩嫩的脸颊泛着红彤彤的光泽,明明是个乖巧胆怯的瓷娃娃,却还硬要摆出无所畏惧的样子冲着他瞪眼耍横,那模样,回想起来真的是说不出的可爱。

想到这里,陆绍阳忍不住轻笑出声,周岚一下子想起了什么,拍了拍女儿的小臂道:“对了,绍阳今天炖了鸡汤送来,你去喝一碗去去寒气。”

“是啊丫头。”陆绍阳笑道,“你说你大冷天的穿的还这么少,我给你盛碗热热身!”

顾笛正想说自己来盛,陆绍阳却是抢了先将盛满热汤的瓷碗递到了顾笛手边。她抬了眼,正对上他含着脉脉温情的眼睛,伴着那瓷碗上方升腾着的热气,原本被屋外湿寒凉意浸润的心尖,悄然地温暖了起来。

她接过汤碗,向着陆绍阳淡淡笑了笑。“谢谢你绍阳哥哥。”她说。然而就着汤匙很快将一小碗鸡汤喝尽。

陆绍阳的手艺确实不错,火候掌握得刚好,汤汁丝毫不油腻、鸡肉松嫩爽口,顾笛忍不住夸赞:“真的好喝!”语罢又转头向着周岚道:“妈你尝了吗?”

周岚点点头笑:“尝了,好喝着呢!”说着捏了捏女儿的鼻尖,“要我说,你一个姑娘家的还真应该跟绍阳学学呢!”

陆绍阳有些不好意思,嘿嘿地笑了两声:“没事儿周老师,用不着丫头学!你们要是喜欢,以后想吃什么我来做就是!”

话是脱口而出的,说完了却忽的发觉有些意味不明。陆绍阳和顾笛不免都有些尴尬,一时间不知还能说些什么,陆绍阳只好垂头看了手表,这才装着若无其事地抬了眼道:“周老师、丫头,我一会还要值班,也差不多到点了,我就不多打扰你们休息了!”

同她们道了别,陆绍阳走出病房不出十米,忽的被顾笛叫住了步子。

“绍阳哥哥。”她快步走了过来,一边套着棉质的外衣,“我送送你吧。”

陆绍阳有些讶异,顾笛从小到大似乎都鲜少对他有过主动的表示。他在原地愣怔了好半天,眼睛睁得大大的,倒是像极了情窦初开的傻气少年。

顾笛出来送他,原本只是因为他特意为母亲与自己煲了汤送来,心里过意不去。可一出来见着陆绍阳一副受宠若惊的傻愣模样,却是无来由地心头一悦,忽的觉得,眼前这个像孩子般的陆绍阳,竟也是可爱极了的。

若是少年时代的他当真能如现在这样少点不羁的戾气、多点傻傻的稚气——顾笛想——自己那时也应该是会有那么一点点喜欢上他的吧……

“走吧绍阳哥哥,喂!”

顾笛一声提了调的“喂”,这才让陆绍阳回了神,冲着她笑道:“那恭敬不如从命咯!”

两人一并进了电梯间,电梯下降发出的呜呜声响,在由于失重而不甚明晰的鼓膜里萦萦不绝地回荡着。

顾笛就在这时,忍不住轻轻地出了声:“刚才你和我妈说的话,我听到了…”

陆绍阳先是一愣,转过眼睛望着她被垂散的黑发遮盖了大半的侧脸,几秒钟后,自己倒是了然地笑了笑,说:“是吗。”

顾笛闻言也将面庞转向了一旁的他,他比她高不少,所以顾笛只能仰着头。电梯顶部的灯光白到刺眼,她只好微微眯着:“其实…”她轻叹了口气,声音不禁又低了几分:“其实这么多年,你本是有更好的选择的。”她垂眸摇了摇头:“我没什么值得你等我这么多年,我妈说我看不清自己的心,我想她说的没错……也许有一天,我会发觉喜欢上你甚至爱上你。可如果要你用大好的年华去等待一个未知的答案,这对你也实在不公平。我妈就是太放不下我,所以才会同你说这么多。绍阳哥哥…”她说着再次抬起了眼睛:“但其实,真的不要因为我妈的一席话就把自己耽误了。如果哪一天你能找到自己真正的幸福,我和妈妈也都会为你开心的。”

陆绍阳没有说话,直到那电梯叮的一声开了门,顾笛先走了出去,忽的听闻见身后传来一声略带苦涩的笑,而后他说:“丫头,你知道一个人抽烟抽成了习惯的感觉吗?其实谁不知道抽烟伤身体呢,可就是没办法戒掉,仿佛自己不由自己控制似的。因为这事已经成了习惯,哪一天突然让我不这么做了,反倒是会难受的要命。”

他又轻笑了声:“差不多的道理,小的时候是不知怎么喜欢上的你,结果这么多年喜欢你成了习惯、等你成了习惯,明明不受待见还傻不拉几隔三差五在我家人眼前晃荡其实也成了习惯……好像就是没法不去这么做了。而其实我也从来没有多去渴求什么,你更没必要为我顾虑太多。”

顾笛心头又是一阵瑟缩,微酸着鼻头道了句:“从前是没心没肺的,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傻?”

陆绍阳笑:“说不定傻人有傻福呢!”

之后俩人都没有说话,走到住院楼大门前的时候,这才发现外头的雨不知何时下的如此之大。

顾笛偏过眼问他:“你开车来的吗?”

陆绍阳摇摇头:“没,不是来的时候怕堵车嘛,所以坐的地铁。”

顾笛一想,从这里走到最近的地铁站大概是十来分钟,若是走过去怕是浑身得淋个湿透,于是又问了句:“那你带伞没?”

他又笑着摇了摇头:“没有,那会儿雨小,来的也匆忙。不过没事儿,我一大老爷们的淋点雨没什么,倒是丫头你,别在这风口站了,赶紧回去吧!”

顾笛望了眼外面的雨势,说:“我给你上楼拿把伞吧,你别回头淋感冒了!”言罢便往转角的电梯间跑,行到一半还回了头来,向着陆绍阳道了句:“我很快的,你等我会儿!”

陆绍阳没有拒绝,望着她渐远跑去的窈窕背影忍不住微笑,甜甜的暖意在心口处一阵一阵地化散了开去。

所以说起来,他如今倒是真的挺容易满足的人。

顾笛上楼取伞的时候,有老人抱着孩子向陆绍阳问路。他耐心地指了路,而后见老人怀里的孩子一个劲冲着自己甜甜地笑,还忍不住逗了几下可爱的孩子。

顾笛回来时,看到的就是陆绍阳逗着孩子,笑得明媚有如四月春光。

她忽然觉得有些恍惚,恍惚到周遭的一切似乎都隐匿在他温暖和煦的笑容里,什么都已不复清晰。

老人抱着孩子离开后,陆绍阳抬眼望见了不远处呆站着的顾笛,向她招了招手。

顾笛如梦初醒,快步走上前去将手里浅紫色的折叠雨伞递给了他:“这伞有些女生气,你先凑合用一下吧。”

“没事儿。”陆绍阳道:“已经很感谢了!”

说着他指了指外头:“那我就先走了,回头把伞还你,你赶紧上去吧!”

顾笛点点头:“好,路上小心。”

她望着他撑着伞远去的背影,直到他完全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这才暗自嘟囔了句:“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