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
2012年春节的时候,周岚的情况就已经糟糕得不能再糟糕。
顾笛每天服侍左右,该明白的她都明白。
所以这年1月29日晚上周岚去世的时候,顾笛算是很有心理准备,一直冷静沉着地料理着母亲的后事。待到一切事毕,已是一周之后,比起悲伤,她更多的是觉得疲惫。疲惫到,整个人连同灵魂,都仿佛不在了似的。
她又多请了一周的假期,一个人待在窗帘紧闭、空荡寂寥的家里,机械地睡觉、醒来、吃饭、发呆、再睡觉……循环往复。她其实很少哭,只是有一晚,她在半梦半醒的时候恍惚着看见周岚背对着她愈走愈远,她叫她“妈”,叫了好多声,可她还是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她全部的世界里。就是那么个瞬间,她在迷蒙的意识里哭到几近昏厥,可一旦清醒过来,却又是怎么也哭不出来了。
周岚走后的第十天晚上,顾笛叫了楼下沿街小餐馆的外卖。送外卖的小姑娘将两只塑料饭盒递给她后,还神神叨叨地压低了声音说:“姐姐,我跟你说件事儿,这几天晚上我经常看见一个男人在楼底下望着你这屋子的窗户,也不知道干什么的!姐姐你这么年轻漂亮可一定要注意了,千万别是被什么坏人给盯上了!”
顾笛心头不解,也不免有些发怵,皱了皱眉问:“那男人什么样?”
小姑娘想了想,说:“开了辆小轿车来的,个子挺高,长得蛮好看的,其实也不像坏人!”
顾笛又问:“他现在还在吗?”
小姑娘点了头:“在呢!就是刚才又看见了他这才想起了同你说的!”
顾笛道了谢,待小姑娘离开后,她踱步至房间的窗户边,悄然拉开一角的窗帘向下望了望,那男人倚靠在车门边的修长身影攸的映入了她的眼帘。
果然是他。顾笛兀自轻叹。果然是陆绍阳。
如那送外卖的小姑娘所说,他正静静地望着自己这扇被窗帘遮蔽了的窗子,手里夹着一支烟,烟头闪着火光,他隔几秒钟就会吸上一口。
他与她隔了一层淼淼的烟雾、隔了十来米的垂直距离、隔了一面被掀了一小角的窗帘,可他还是眼尖地望见了她隐隐的一小半身子,于是漾起了一抹柔和的笑,朝她挥了挥手。
顾笛只好拉开了帘子,开了一半的窗户向下道:“绍阳哥哥,你怎么来了?”
陆绍阳支吾了两声,伸手挠了下头发:“哦……我路过……对,路过,所以来看看。”说着又指了指楼洞的方向:“我能上来吗?”
顾笛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头。
陆绍阳随即转进了一旁的楼洞里,她却还愣愣地望着楼下已了无一人的空地发怔。
她不明白刚才的自己,为何没经任何的思考就点了头同意他上来。明明这几日但凡有同事或是老同学、甚至是陆永轩夫妇与陆肖然要来看看她时,她都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去搪塞,似乎执意将自己暂时地闭锁在虚渺的幻像里,没有丝毫精力去面对与应付一切现实的人与事。
那陆绍阳为何成了一个例外呢?
她想不出答案,或者是不敢承认那个答案。
敲门声打断了顾笛的思绪,她走过去为他开了门。外头怕是依旧寒冷得厉害,他带了一身的寒气进来,面庞却挂着暖暖的笑颜。
顾笛寒暄了句:“外头冷吧?”
陆绍阳正换着鞋子,抬了眼道:“还好,我不怕冷!”
顾笛沉默了小会儿,又问:“绍阳哥哥,你既然来了怎么就在楼下站着?”
“知道你不想见人,又有点担心你。”陆绍阳说着笑了笑:“所以就在楼下看看,其实你拉着窗帘我也看不到什么,就是莫名觉得心安些。”
语罢忽的语气一转,略显夸张地皱了皱鼻子:“哎你可别误会啊!我真的不是偷窥狂!”
顾笛被他滑稽的神色逗了一下,凄冷黯然的心田漾开一丝明亮的光,她微微垂了眼,道:“谢谢你绍阳哥哥。你其实不用太担心我,我就是……就是需要一点时间适应。我今年都27岁了,不会那么脆弱的。”她稍作停顿,又说:“真的,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你工作那么忙,还抽空来看我,真的挺不好意思的。”
陆绍阳下意识地伸了手想抚住她的双手,可就快要碰触到时他还是犹豫着将手停在了半空,似乎在等待着她的反应。顾笛这次没有躲闪,于是他小心翼翼地从指尖开始,一点一点地将她略显冰凉的双手覆在自己温湿的手掌之中。
“丫头。”他轻声道:“会好起来的,周老师也不会希望你一直这么闷闷不乐下去。”
她点了点头,陆绍阳微微勾起唇角,余光瞥见她放在一旁餐桌上的两只外卖餐盒,于是皱了眉头问道:“你这么些天就总吃这些?”
顾笛低低嗯了声。
“楼下小餐馆不干净,你想吃什么我帮你做。”
顾笛摇摇头:“不用,绍阳哥哥,我没什么胃口,吃什么都一样。”
陆绍阳不说话,自顾自走到冰箱前,打开柜门却发现里面除了几瓶酱料外,空空如也。他叹了口气,转向她说:“你等我会儿,我去楼下菜场买点菜。想吃什么?还是你最喜欢的豇豆茄子和白果虾仁怎么样?”
“我……”顾笛正欲开口说不用麻烦,却猝不及防被陆绍阳打断。
“就这么定了!”他笑了笑:“吃好了才能有力气熬过难熬的日子啊!听话!”
陆绍阳动作很利索,买菜、择菜、洗菜、下锅,很快热腾腾的饭菜便逐一端上了饭桌。
“来咯!”陆绍阳将最后的白果虾仁端上餐桌,“赶紧趁热吃!”
他腰间系着女款的围裙,额间与鼻头冒着细密密的汗珠,样子有些滑稽,顾笛这么些天难得轻笑了下,说:“你也赶紧来吃。”
豇豆茄子、白果虾仁,这是顾笛从小到大最爱的菜,也是周岚最拿手的家常菜肴。
她不知道陆绍阳怎么会知道得如此清楚,甚至连口味都做的同周岚如此相似。
然而最初的那种因为熟悉的味道而油然升起的喜悦过后,失落与思念却在心头一圈一圈如涟漪般波散开来。
她垂着眼咬了咬嘴唇,低声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陆绍阳沉默了良久,终于开了口道:“你妈妈临终前我最后一次去看她的时候,她告诉我的。她说,之前教了你很多次做饭,可你就是无心去学,学了也总做不好。她还说,希望我可以教会你,起码会做自己喜欢的饭菜。”他停顿了会,又道:“其实如果你实在不想学我觉得没关系,因为我可以……”他忽的停下,似是自知失言,忙是更正:“不不,你妈说的对,女孩子要嫁人该会的还是得会的……等你心情好些了,我就教你好不好?”
他说着望了眼她,她不说话,低垂眉眼,生硬且无比机械地将碗中的米饭送入口中。
“哭吧丫头。”他说:“哭出来会好受些。我陪着你呢。”
顾笛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费尽力气筑起的看似坚韧的心墙,竟会在陆绍阳仅有十六字的话语里,轰然坍圮。
她终于哭了出来,在他温厚的手掌于自己背脊之上的轻抚中,哭得像是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