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
从九月开始,陆绍阳不知为何变得十分忙碌,居然很久没来“骚扰”顾笛。这突如其来的“清静”竟一时还让她不太习惯,有时候批完作业闲下来,就开始愣怔怔地望着手机发呆。
某天同办公室一位年纪大点的女老师看见她这样,笑吟吟地打趣:“小顾老师看来是恋爱了呀!”
顾笛闻言一愣,心头却恍若被命定的灵物轻轻一击。
她终于承认,自己正在想他。
所以那天下班后,她鬼使神差地走去了他工作的j区分局。
从z中到公安分局,需要转过三条马路、穿过一条不长的巷子,一路路过很多家市井气的沿街小店,见到几对腻歪着同行的情侣,还有老人领着刚放学的小孙子一路哼着年代久远的歌谣。顾笛迎着夕阳的金辉缓缓地行于其中,她莫名地轻笑起,发觉自己所想要的生活,大抵也就是这样。
行到分局门口的时候,恰巧有年轻的警员从楼里出来,见到顾笛愣了愣,随即略显讶异地开口道:“这不是顾笛姐嘛!”
顾笛在脑海中思索半天,也没想起来这个小警察是谁。他见状忙说:“姐你不认识我,我是陆绍阳的徒弟,我叫尹浩。常听师父说你来着,也见过你照片!”
她于是礼貌地微笑:“你好尹警官,我也听你师父提起过你的。”
尹浩挑了挑眉,嬉皮笑脸的模样倒还真和陆绍阳有那么点像:“顾笛姐今儿个怎么想起来到这儿的?师父知道估计都得乐傻了!”
顾笛有些不好意思地支吾着,道:“哦我就是…我就是路过这里……”
尹浩皱皱鼻子,神情夸张地笑。
顾笛假咳了两声嗓子:“那个……你师父最近是不是挺忙的?”
尹浩闻言渐渐敛起笑意,点点头:“是,上个月有个女孩儿被绑架的案子,抓到了犯人,审来审去也就是个普通的绑架意欲□□未遂,上头草草结了案,结果师父非说感觉不那么简单要求继续调查。”他顿了顿又说:“你也知道,我师父他,一向对这类案子比较敏感。这么些年了每次一有类似的案子就大费周章地查结果也总没个什么所以然,领导那边也开始觉得他就是把私人情感带入工作,小题大做,渐渐就不怎么支持了。所以这次他基本就是凭一己之力调查着。”
他说罢叹了口气,眼底浮现出隐隐的哀恸。
“所以顾笛姐,我师父这么些年内心真的挺苦的,根本不是表面上那么嘻嘻哈哈的样子。”
顾笛没有说话,心头掠过一丝隐隐的刺痛。
而后她听到尹浩继续说:“顾笛姐,我虽然是个局外人,对师父他的私事也不是特别清楚,可我看得出来,他是真的特别喜欢你。哎算了,这也不是我该多说的,不过你来都来了就去看看他吧。”
两人道别前,尹浩向门口的警卫打了声招呼,顾笛得以进了分局的办公楼。按着尹浩给的位置,她上到三楼,沿着走道走至最东头的办公室。
门是虚掩着的,有橘色的灯光零星地洒落出来,顾笛不自禁放缓了动作,透过门缝向里面望去。办公室里只有陆绍阳一人,没有开顶灯,只有他办公桌上的台灯兀自亮着。他背对着她伏在桌上,似是疲惫地小睡着,背影匿在昏黄的光圈里,有点儿模糊。
九月下旬的傍晚已有了些许凉意,他却只穿着短袖的制服衬衫,顾笛眼眸微动,悄然走上前去将搭在椅背上的外套给他披上,她已尽量轻缓,许是刑警这职业使然,他仍是敏觉地动了动身子,随即睁开了双眼。
陆绍阳一见着是顾笛,原本迷迷蒙蒙的眼睛一下子略显错愕地睁大,试探性地低声开口道:“丫头?”
“是我。”顾笛说。
“你…怎么来了?”
“……”她有些局促:“我下班路过,来看看你。门口碰到尹警官,他打招呼让我进来的。”
这简单的一句话倒是让本就讶异的陆绍阳彻底蒙了,眨巴着眼睛望了她一会儿,而后就开始嘿嘿地傻乐。顾笛本还有些尴尬,饶是他这么一乐,倒是令她不禁莞尔,心想:果然如尹浩所言,这货是真乐傻了!
“我是不是吵到你了?”她问。
“没没没!”他摇头:“我就趴着眯一下,没睡着!”
他说着赶紧给她搬了个椅子:“别站着呀,坐下歇会儿!我给你倒杯茶去。”
她没有立刻坐下,只是静默地望了眼平铺在他办公桌上的一大堆案件记录,勾勾画画布满字迹,心尖无声地漾开一片酸楚。
“刚才碰到尹警官…”她轻轻说着:“他说你最近很忙是吗?”
他背对着她倒茶,闻言应了声:“嗯。正忙着调查一个绑架少女的案子,我莫名地总觉得没那么简单,保不准深查下去会有其他失踪案件的线索呢。”他言罢停顿了半晌,而后淡淡地开了口道:“我相信我总能找到她的。”
“尹浩说,你太敏感了……”
陆绍阳没有说话,沉默着将水杯递给顾笛,沉默着在办公桌前坐下,又沉默着凝视着窗外拂来的微风将桌上一沓沓文件吹起了一道道边角,这才在一片昏暗的静默里轻轻地苦笑了出来:
“你说我有时候是不是挺像神经病的?”
他点了支烟,却在听闻见顾笛一声低微的呛咳后很快地按灭了它,望着烟灰缸里明明灭灭的星火,继续说着:“我记得两年前你问过我是不是从未放弃找她,其实我那时跟你撒了谎。”
他抬起眼睛,对着顾笛笑了笑,“实际上,并不是没有想过放弃的。十几年了,有时候是真不知道还能上哪儿找去,心灰意冷的时候就总想,算了吧,反正这罪孽我认一辈子、要杀要剐由着老天去了。可大概是天意,每次想要放弃的时候,却又总能无意间在网站或是报纸上看见寻找陆悦然的启示,不少次有人见了长得像的,爸妈和我弟便满载希望地赶去,却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你说,他们十来年如一日如此这般的痛苦却坚持,我这个始作俑者又有什么资格说放弃呢?”
他垂目轻轻摇了摇头:“每次我看到寻人启事上的文字‘爱女陆悦然失踪于2000年12月16日夜晚’,都会感觉特别恍惚,仿佛这十二年就跟场梦似的。”
那天,他送她回家,一路无言。
车子停在顾笛家楼下,她下车,这才说了句:“绍阳哥哥,我上楼了。”
他点点头,她于是转身朝那楼洞走,走了不过七八步,忽的自身后响起了他的声音。
“我有很多抱歉的话想说,可想要道歉的人,要么仍旧生死茫茫,要么根本无法靠苍白的三两句抱歉就能从痛苦与思念中摆脱。所以好像,我是连道歉的资格也不曾有过。”他微不可闻地苦笑声,抬起眼睛望向不远处那个如水夜色中的纤瘦背影,“丫头,我在你这里,是不是也是这样的?”
顾笛轻轻阖上了眼睛。
她的眼前开始浮现出十余年前陆悦然的身影——她拉着自己在操场上练着要人命的800米体测,她满目娇羞地同自己说隔壁班那个帅气的学习委员,她因为安七炫与张佑赫谁更帅的问题和自己争得面红耳赤……她在飘忽的意识里,甚至听见陆悦然的声音越过那斑驳漫长的岁月自身后传来,一如当年的轻盈灵动,她说:“嘿,顾小笛,十二年不见,你想不想我呀?”
而当她恍恍惚惚地回过头去,却只是对上了那个男人漆黑深邃的眼睛。
他的眼神太过寂寥,寂寥到竟是让自己方才满腔的思念与悲怆生生化成了一条无波无澜的细水,静默地流逝于那双孤独的眼眸深处。
而后,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我怨了你很多年……真的很多年。有时候做梦梦到悦然,或是路过曾经与她一起嬉闹过的街道,我都会想,陆悦然那个丫头啊,那么害怕孤独的一个人,若是她还活着,这么多年到底是怎么过来的呢?每次想到这里,都会特别怨你。好多次我甚至想,为什么出事的不是你?为什么要是我最好的朋友?为什么要是那么美好的陆悦然呢?”
她说着失力地倚在了一旁的墙壁上,垂下眼睑望着地上拖着的影子发呆,好久好久,直到一阵风纷乱了一旁的灌木枝叶,沙沙一片响,她这才无奈地笑了起来,低声呢喃着:“可……我现在好像也没有那么怪你了……因为什么呢…”她兀自重复了一遍:“因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