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
陆绍阳多年的坚持,在这一次终于见到了那么丝些微的光明。
12月末,n城下了这年第一场雪的那天,顾笛在晚报上看到了有关近期绑架少女案的追踪报道,报纸上说的不甚清晰,只道“疑与此前多地少女失踪案件有紧密联系”。
那天天气特别冷,顾笛在学校门口的书报亭买了这份报纸,刚递完零钱就赶紧缩了手回来,紧了紧羽绒服,浑身似乎都在打着寒战。她刚一转身,突兀地听见轿车的喇叭冲着她响了两声,然后陆绍阳便开了车门下来,立在纷纷扬扬的雪花里,向着她笑。
她为之恍惚,回忆起很多很多年前的某一个冬天,她在下着雪的黄昏同陆肖然一起放学回家。在一个刹那间,她鬼使神差地侧仰起头,视线里陆肖然描摹于微风淡雪下、尚且稚嫩却清俊的侧脸,让她忽的发觉,古代词人笔下“年十有五,如日在东,转侧绮靡,顾盼便妍”的惊艳与唯美,大抵也就这样了。
顾笛想,自己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真正意识到喜欢上陆肖然的吧。
然而现如今,少年陆肖然的面庞竟是无声地同眼前陆绍阳的笑颜一点一点重合了起来,她甚至觉得,这个男人笑起来的样子,居然比十几年前那张青涩的少年面孔更为明朗、动人。
“丫头!”他朝她招手:“下雪天不好走,我送你回家。”
顾笛没有拒绝,向着双手呼了口热气,随即快步走至车前,唤了声“绍阳哥哥”,他便指了指车门道:“上车吧,外头太冷了!”
他说着为她开了车门,一面还在唠叨:“你说你过了年都得28了吧,大冷天的还不知道多穿点衣服,到时候冻感冒了我可不管你!”
她有些嘴硬:“那是你们男人不懂女人!”
他闻言笑:“行行行,不懂不懂!你们女同志是半边天,说什么就是什么!”
顾笛扑哧一声笑出来,而后正了正声音说:“谢谢你绍阳哥哥,每次都麻烦你这么多,我特别不好意思真的。”
陆绍阳挑了挑眉:“怎么?想报答我啊?”
“……”
“那以身相许怎么样?”
顾笛这次一反往常居然没有多少尴尬,只是捂着嘴笑骂了声“你怎么老这么烦啊!”,陆绍阳就伸手戳她的羽绒服袖子逗她:“诶诶诶,你别笑啊!我认真的好不好啊?”
两人闹着的时候,他忽的瞥见她带上来的报纸上印着自己正追查的案子的标题,这才收敛起满面的嬉笑,不着痕迹地凝重了起来。
顾笛反应过来,低头看了眼报纸,又抬起眼睛望向他,问:“是真的有进展了?”
他点点头:“算是吧,一开始上头准备结案了,硬是又拖了一个月,抓来的那两人才说了点实话。不过他们也就是小啰嗦不知道多少,只说有人让他们绑来个女孩就给多少钱。我们就去抓他们那个联络人,人都逃到江西了给通缉回来的,抓回来又审,结果一知半解供出了些,我们跟着那些线索又抓了些人,事情这才复杂了。”他说:“现在省厅都重视起来了,可能是跨省甚至是跨境的犯罪团伙都说不准。”
她不由心惊:“那……他们……他们和悦然的失踪有没有可能有什么联系?”
陆绍阳略显无奈地摇摇头:“也许有,也许没有。我妹那案子隔得时间太久,一时半会还是难找到线索。不过无论如何这案子我会坚持下去,既是为了找她,也是为了其他的家庭。”他呼口气,继续道:“不仅是私心,更是职责所在吧。哦对了,过了元旦我们这儿得抽调一些人去趟云南。”
“你也去?”
“嗯,这案子很大,有些事情需要几边的警方配合追查下去,也不方便和你说太多了。”
顾笛正准备开口说些什么,陆绍阳的手机忽的响了起来,她瞥了眼他的手机屏,来电显示只有一个字“爸”。
他刹那间有点儿受宠若惊的神情,握着手机喃喃自语着:“竟然是爸!”
他很快划开了接听键:
“爸,是我……嗯我不在单位……啊您去我们分局了?妈也来了?……好您和妈稍微等一会儿我马上就……”
他话音还未全然落下,那头就已经挂断了电话。陆绍阳有些失落地望着手机发怔,不过几秒,便又抬起眼来,有些歉意地望着顾笛笑:“丫头,我爸妈有急事找我,你这会儿急吗?不急的话,我就先回趟单位,然后再送你回家,老爷子他们见到你也应该很高兴的。”
顾笛摇摇头:“我不急我不急,正好我也好久没见陆叔叔他们了。”
“行!”他笑:“你这丫头脾性是好,怪不得我爸妈从小就喜欢你呢!以后还得指望顾老师对小的提点提点啊!”
顾笛没接话,垂头玩了会儿手机游戏,再抬头的时候已经到了分局附近的最后一个红绿灯路口,她想了想,还是开口问:“陆叔叔他们……是不是因为看到这个案子然后觉得悦然……”
陆绍阳静静地凝视着视线前方来回摆动着的雨刮器,直到绿灯亮了,才自嘲般地弯了弯唇角,一边踩下油门一边低声道:“大概吧。”
陆永轩和梁淑贞坐在分局的接待室里,有实习警员为他们沏了茶,他们却只是道了声谢便再也无心喝哪怕一口,周身泛着那种年复一年企盼着奇迹却终究无果的疲惫与苍凉。
年轻的警员正准备出去,刚开门就迎面撞上了陆绍阳进来。
“陆警官。”实习警员礼貌地唤了声。
陆绍阳点点头:“小李你去忙吧。”说着回过头来问:“爸妈,嫌不嫌冷?这房间空调效果不好,我给你们拿个小太阳来?”
陆永轩正欲开口说什么,便看见顾笛自门外进来,向着自己与妻子打了声招呼,他于是没再理会陆绍阳,只问她:“小笛怎么也来了?”
“哦我……”
顾笛支吾着与陆绍阳对视一眼,陆绍阳便抢在前面答了句:“爸,是这样,我本来准备送丫头回家的,刚好接到您电话,就和她一起来了。”
一直没说话的梁淑贞这时望了眼他,说:“你爸没问你。”
陆绍阳便没再说话,沉默着去隔壁办公室拿了盏小太阳进来,坑着头插上电源,橘色的光芒亮起,泛着柔和的、浅浅的暖意。
梁淑贞许是受了些风寒,这时候微微咳嗽了声,原本坑着头调着小太阳功率的陆绍阳立马抬了眼,目光关切:“没事儿吧妈?要不要给您和爸冲点红糖水?或者喝点板蓝根什么的?”
“不用了。”梁淑贞摆摆手:“我们说正事吧。”
陆绍阳“哦”了声,小心翼翼得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
陆永轩这时出了声,苍老干涩的声线里跃着零星的几丝希望:“可是……有了一点儿线索?”
陆绍阳沉吟了好一会儿,抬眼看了父母几次,却又终究还是垂下了双眸,说:“只能说,可能有。”他低着头,视线里苍白的地砖表面印着父母模糊而木然的倒影。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不再会因任何与陆悦然哪怕只是一丁点儿相关的线索就兴奋得无以复加了呢?陆绍阳想了很久,依旧觉得无从忆起。他们在一年又一年的漫长岁月里习惯了绝望,然而这种习惯本身,怕才是真正触及灵魂的绝望吧。
陆绍阳略显恍惚地抬起视线,却在对上父母双眸的那个刹那变得异常坚定起来,他说:“爸妈,不管怎样,我一定竭尽所能,哪怕是拼了我这条命……”
陆永轩微不可闻报之一笑,淡漠道:“拼了你的命又能有什么用?”
他昏沉地站起身来,哀绝地摇了摇头:“要你命做什么啊……”
后来,陆绍阳开车送顾笛回家。临别的时候,她走了几步却又鬼使神差地折了回来。
当时雪已经停了,在地上落了一层不薄不厚的积雪,顾笛踩着自己的脚印,走得有点儿慢,刺人的北风将双颊吹得红红的。陆绍阳开了车窗,望着她皱了皱眉头,语气有点硬:“干什么呢?赶紧上楼呀!真想冻病了?”
她扒拉了两下下车前陆绍阳非给自己围上的围巾,围巾是他的,浅灰色的羊毛男款,有着淡淡的烟草味道。她将自己的嘴巴露了出来。
“我就跟你说一句话。”她说,“以后别动不动就说什么拼不拼命的,你以为你有几条命啊?”
说完自己倒是愣了,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冲动,似乎不说出来心里就不舒服,特别不舒服。
陆绍阳也不由一怔,望着眼前的顾笛出了神。
顾笛清清嗓子,试图再解释一下:“我的意思就是,陆叔叔梁阿姨他们就算怪了你这么多年、就算再盼望悦然能回来,可肯定也不希望你再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她被寒风吹得打了个喷嚏,鼻音有些重:“所以,你过几天去云南得保重好自己。”她又打了个喷嚏,似乎还想说什么,陆绍阳已经抢先一步下了车拎着丫头往楼道里走,语气含笑:“话真多!”
“喂我认真和你说的……阿嚏……”
“放心!你绍阳哥哥我这身板儿谁还能要了我的命啊?倒是你个小丫头风一吹就给颜色看了吧?”
“我都快28岁了拜托!还小丫头呢?”
他与她距离太近,鼻息间温热的气流阵阵扑面,顾笛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异常的快。
然后,他在周遭浓重的夜色里笑出了声,伸手轻轻地弹了她的脑门,像是小的时候他“欺负”她时所做的那样。
“快28了呀!”他凑近她的鼻尖,“那看来是成了我的老丫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