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
凌晨时分,梁淑贞于梦中惊醒。
睡意再无,她起了身,缓步从卧室踱至书房,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走至这里,似乎并没有任何缘由,她只是空洞、恍惚地想四处走走。
陆永轩不在家,他在医院的重症病房外,守着一个随时会离开的孩子。因而,这家中,一片空荡荡的寂静。
梁淑贞在沙发椅上坐下,手侧的矮桌上,有一个立着的相框,那是一张全家福旧照,摄于距今已极为遥远的1999年。这张旧照里,有自己与丈夫、以及当年尚且年少的双胞胎儿女。
她记得,与摄影师约好拍照的那一天早晨,她跟那个孩子吵了架,为了什么而吵早已无从忆起,只记得自己一怒之下指着家门大吼:“你滚吧,以后再也别回家了!”那个孩子桀骜不羁地冷笑,二话不说转身就走。待到拍照前,陆悦然和陆肖然问她:“妈妈,不等哥哥来吗?”她仍然怒意难掩,毅然摇头:“等他做什么?他愿意滚就让他滚。”
所以这张全家福里,没有那个孩子。
梁淑贞凝视着照片,于回忆中徘徊良久,而后,她又念起自己方才的梦境。
最近的一个多月,她做过的许多梦,都是关于他。
有一些梦,映着旧日里的霞光,他高大的身躯逆光而立,他的面庞,在散落的光里时而清晰、时而朦胧,时而笑得明朗、时而满含卑乞。她听见了他的声音——
“妈,我把悦悦找回来了,您说,我是不是也能回家了?”
当然可以的,孩子。
她看见他笑了,可他身后、那原本柔和温吞的霞光却一点一点地没于黑暗。
她看不见他了,耳畔仅仅回响起一个个似近似远的声音。
其中有一个,是她自己的,颤栗而悲哀——“求求你们放了我的女儿……放了她。”
而后,她听见了残碎却一息尚存的低喘,一声接着一声。
“妈,我很痛,您不要再抛下我了,好不好……我想回家了……好想回家……”
绍阳啊,妈在等着你呢。
等着你回家,等着听你如往日般的说笑,等着参加你与相爱之人的婚礼,等着给你一个满怀的拥抱,等着在你的耳畔呼唤你的名字,等着告诉你——绍阳,未来的路,无论风雨,妈一定会在你身边,不会放开你的手,再也不会。
老天大概仍是心怀慈悲的。因为她的确等回了他的孩子。
只是他不会动了、不会笑了、不会说话了,她甚至无法拥抱他,因为医生说,他触碰不得。
触碰不得?
怎么可能呢?她的这个大儿子,从小到大,都是一等一的健康。
他的双腿是那么修长而矫健,他能跑得飞快!医生是不是不知道,他少年时一直是学校的长跑冠军,他后来还当了一名刑警,十多年来曾奔跑着抓捕了无数无数的罪犯。
他的胸膛也是那么的宽厚而精壮,她曾在最恐惧最绝望的时候被他拥入怀抱,那紧实胸膛盈着的无比浓烈的暖,于顷刻间缓释了她周身难抑的颤栗。
你说,这么高大健硕的男人啊……
怎么会连碰都碰不得?
怎么会在短短几天里就被下了一沓的病危通知?
怎么会形容枯槁、面目灰败地躺在这间重症病房?
怎么会虚弱到必须倚靠周身的管线与仪器才能艰难不堪地存活?
怎么会有人说——说他的骨头断了一根又一根,说他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
这是梦吧……
梦醒了,她的这个孩子,便会如记忆中那个闷热的初夏傍晚一样,伸展着长腿长臂,利落地做完了一顿给悦悦的晚餐,他端至自己的眼前,满怀期待地等待着她的肯定。可当时的自己,好像只是简简单单地点了点头,怎么能这么简单、这么敷衍呢?她应该说的,说——
绍阳啊,你辛苦了,你辛苦了,妈妈知道你辛苦了。
孩子,以后再也不会辛苦了,因为妈妈会照顾你、会陪伴你、会为你做任何的事情。
所以回来吧,绍阳,请不要离开,请不要走。
2017新年钟声响起的时候,陆家与顾笛,没有丝毫辞旧迎新的快乐可言。
二十多天过去,陆绍阳仍然没有醒来。
元旦当天,n城下了场大雪,顾笛一大清早踏雪去了高霞寺。
高霞寺是整个n城乃至周边地区,香火最旺的寺庙,听说去那里向佛祖许愿,只要心诚,就会非常灵验。
顾笛长这么大,并没有信仰过宗教。但这一次,她非常愿意相信,她要去虔诚地恳求那慈悲而万能的佛祖——恳求他,让她的爱人,渡过这次的劫难。
佛祖啊,您看他是那样好的人,请一定保佑他,请一定让他回来我的身边。
佛祖,我愿用我今生与来世的一切,换取他余生的喜乐与平安。
“绍阳,回家吧。”
“陆绍阳,我在等你呢,你醒过来,好不好?”
……
陆绍阳似乎听见很多很多声的呼唤。
这些声音,来自天地的尽头、来自岁月的深处,它们与那些癫狂的笑声、与那些残忍的骨头断裂的闷响交杂着,一个意欲将他早已残破不堪的身躯拖入无间地狱,一个则以至柔则刚的呼唤、祈求他回到人间。
他一定要回来啊……一定要的。
陆绍阳本能地挣扎,挣扎着,挣扎到痛觉再次变得清明,挣扎到一丝刺目的白光跃入了他的瞳孔。
而后,他闻见了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再然后,耳边响起了一个惊喜的、陌生的女声:“陆警官!你醒了!”
这一天,是2017年1月8日。
他浑身无法动弹,喉咙插着管子,除了一两声模糊的呜咽,什么也发不出来。他看到身着隔离服的护士俯下身,柔声告诉他:“陆警官,你现在在省人民医院的icu病房,你好好休息,我这就去通知医生和家属!”
陆绍阳费力地眨了眼睛,而后又是一片混沌的黑暗袭来。
再醒来时,他感觉周身似乎没有特别的痛。他隐约看到自己的病床边站着两个人,良久,待到视线好不容易清明了些,他看清,是自己的爸爸和弟弟。
“哥……哥,能听得见我说话吗,哥?听得见的话你眨眨眼,好不好?”
陆肖然这小子,不是一向挺冷静挺淡定的吗?怎么这会儿说话哽咽成这样子,还有点儿像哄他家小乐乐似的?
看来……他成功了,他兑现了他的诺言,他真的……回家了。
陆绍阳想笑,又没法笑,只能眨眼回应了弟弟。
“绍阳,是爸爸。”陆永轩双手撑着病床护栏,缓声道:“没事了,孩子,没事了。我们都在呢,知不知道?小笛守了你好几天,我昨晚刚让她回去休息,刚才也给她打了电话了,她马上就到。”
陆绍阳又眨了下眼。
陆永轩沉吟良久,“绍阳,你……”他欲言又止,叹了声,“你好好养身体,听医生护士的话。我们就在病房外,你们领导跟医生打过招呼,只要你想见我们随时告诉护士,我们就进来看你,好不好?”
陆绍阳再度眨眼应了下,而后,又在父亲与弟弟的注视下,虚弱地昏睡过去。
其实,陆永轩本来想告诉他,你妈妈这些天也为了你的伤病夜不能寐,现在正在病房外头守着你,你想不想见她?
可是看到自己的孩子重伤到昏迷28天方才醒转,身体状况极差,怕是双方情绪都会激动,最终欲言又止。
他想起前些日子,小笛同他说的话——
陆绍阳终究是被母亲亲口选择放弃的人。
陆永轩不愿意承认,可他明白,事实的确就是这样。
他理解妻子在当时境遇下拼命保住女儿的举动,换作是他,大概,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毕竟,暴徒的确是冲着报复他而去,单单折磨他的妹妹,必然不会罢休;毕竟,悦悦本已受过多年的苦痛,她那么脆弱,还有了身孕,若是再经受一次,怕是真的活不下去;毕竟,他的身体强健,是身经百炼的刑警,应该有更大的可能活着回到他们的身边……
陆永轩竭力地想给自己与妻子找到一个最合理的借口。可想到最后,他发现他不得不承认——
过往的这么多年,三个孩子里他们爱的最少的、在乎最少的,的确是绍阳。
陆永轩出了病房,迎面对上了自己的妻子。
梁淑贞双目涨红的厉害,长期缺乏睡眠与忧思过重,令她非常憔悴。这些天,回忆与现实交相折磨着她的意志,尤其是陆绍阳一张接着一张的病危通知,几度令她近乎崩溃。
这天听闻绍阳醒来的消息,她几乎失力地跪坐在地,她奔去他的病房外,却到底没有进去。
陆永轩看着妻子,叹口气拍抚着她的背,“后面的路,我们陪在他身边,陪他一起面对。”
是的,醒来才仅仅是第一步。后面,还有太长的征途。
考虑到陆绍阳刚刚苏醒,身体极度虚弱,医生怕他熬不住给他用了大剂量的止痛泵,可这个东西不可能在整个治疗及康复过程中用下去。后期他要经历的疼痛,旁人想都不敢想象。
其实关于他未来的康复问题,医生告诉过他们。
多数情况下,后遗症恐怕在所难免。腹腔的多器官损伤,经历了两次开腹大手术,总体情况趋于平稳,但很长一段时间内他无法进食,只能依靠鼻饲注射肠内营养液维以生命。颅内的淤血,医生目前仍希望它能自主吸收,但如果不行,开颅手术恐怕避免不了。肋骨与手臂的骨折,经过手术,问题倒不算大。然而他在短时间内重复断裂的双腿腿骨,又在伤重期间遭受数次冰水及湿冷气候的侵袭,尤其是左大腿,他在十年前便有过旧患,未来的一段时日仍需接受后期的手术。这个可能会是他以后的一个非常大的困扰。甚至有可能,他再也站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