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
之后的一周,陆绍阳身体的部分伤开始愈合,疼痛亦随之有所减轻,各项指标有了明显的好转。因此,在icu躺了约五十天后,他终于转入了普通病房。
市局的领导打过招呼,医院上下都知道陆警官是因公负的重伤,因而格外照顾地安排了一件条件很好的单人病房。
出icu那天,顾笛在病区外等护士将他推出来。
他的精神确实好了很多,身上的管管线线撤了不少,头发长到了受伤前的长度,也是短短的,顾笛觉得特精神。只是头皮上蜿蜒的那道疤痕头发遮不住,仍是令她不由自主地眼眶一涩。
他看见顾笛,笑着抬起了手,顾笛赶忙压下心头的情绪,也乐呵呵的,立刻迎上去一把将他的手握住。
icu病区和他即将要转入的普通病房并不在同一幢住院楼里,两栋楼的四楼中间有一个连廊,是他们的必经之路。连廊两侧有很大的玻璃窗,陆绍阳看到窗外的天气真好,是冬日的n城最为难得的晴空。与此同时,他注意到玻璃上贴上了红色的窗花。
顾笛知道他在看什么,边推着床沿边笑道:“下周就过年啦!”
陆绍阳心情很好:“我出来的可真是时候!那我这几天得加油,得赶紧让医生把这玩意儿给撤了,别回头连大过年的都还靠这玩意儿吃东西!”
他无比嫌弃地指了指鼻腔里插着的鼻饲管。
“给力!”顾笛比了个赞,“看在你这么努力的份上,虽然我已经长了不少肉了,但咱那个赌约我就勉为其难算你赢吧!”
“恭敬不如从命,谢老婆大人恩典!那我是不是可以想奖励了?”
“当然!”
只见陆绍阳的唇角,浮现出顾笛曾经无比熟悉、却因为他的伤病而许久未见的……嗯,笑容。顾笛想,果然,妖孽又被放出来了。
她笑得无比“温婉”,压低声音:“请陆警官想想自己目前的境遇。”
陆绍阳吃瘪,小声嘟囔:“我又没说现在,欠着!都欠着!”随即又开始小sao一把,“现在可以来个预售吗,顾老师?”说着嘟起了自己的嘴唇。
顾笛忍俊不禁,俯下身,旁若无人地在眼前那人嘟起的、仍然毫无血色的双唇上,轻轻一吻。而后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直起腰,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咳了两声,却见床上那人一脸得逞地笑得眼睛都找不见。
陆家全家人都在新病房所在的楼层电梯口等着,一看见陆绍阳被推出了电梯,几个人情不自禁地都迎了上去,七手八脚地帮着一起推床。
陆绍阳其实感动得差点儿泪崩,但一想不行,这段时间自己男子汉大丈夫的伟岸人设已经快塌穿地心了,再哭大概真成男版林黛玉了。况且,自己这要是这么惨兮兮一哭,估计得哭倒一片了!
于是乎,陆绍阳硬拗出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哇塞,这么兴师动众啊?哎悦悦怀着孕呢,你们不让她休息让来这做什么啊?”
陆悦然一听哥哥点名道姓说自己,没忍住整个眼眶红的不行,哽咽着唤了声:“哥……”
这不出声不要紧,一出声,陆绍阳连日来本就脆弱的情绪又受不了了,赶紧出声:“打住悦悦!记得怀孕期间一定话不能多啊,要不生出来娃也保准儿是个话唠!”
顾笛哭笑不得——这货为了所谓男子汉大丈夫的“人设”,还真的是什么鬼话都能扯!
众人将陆绍阳推进病房,待护士把氧气和心电监护从转运时的临时仪器上拔下,他们将他抬上病床,而后护士重新为他接上病床旁的仪器。等一切完毕,他们又待了一会儿,而后很默契地意识到该给这对患难小夫妻留点单独相处的时间,于是不约而同地找借口离开了病房。
“你刚才是不是想哭?”
顾笛坐在床边,一边揉着他的手,一边笑问。
陆绍阳双眉一皱:“谁告诉你的?你男人是水做的吗?”
“嘁!”顾笛哼着,“就嘴硬吧你!都跟你说了,在我这不用凹什么‘人设’,累不累啊?想笑就笑,想哭就哭,咱上学那会儿不就有一首歌嘛,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
陆绍阳最后的倔强,表现为丧着脸吐了个舌头。然后就泄气了,抬起没受伤的右臂搭住自己眼睛,咕哝道:“你们这些人好烦。”
很多很多年,他一直是一个人,最亲的人怨他,最爱的人疏离他。累了、痛了、受伤了,哪回不是他独自支撑、独自舔舐、独自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吞?
再苦再难,十几年也过来了,他渴望过很多,却从不敢奢求。可现如今,渴望了十几年的东西得到了,人却变得跟个娘们儿似的脆弱的不行。
这种感觉,真的又是自我嫌弃,又是无比眷恋。
顾笛眼眶微湿,俯身抱住他瘦了太多的躯体,喃喃道:“陆绍阳,心疼死你了......爱死你了。”
从icu出来后,陆绍阳的恢复速度的确开了挂,很快,不仅不需要24小时吸氧了,插了两个月来的鼻饲管也终于拔了出来。医生说,虽然不再需要鼻饲,但他的腹腔脏器伤的太重,因此恢复饮食需要一个很漫长的过程,最开始还是只能喝点米汤米糊之类的东西。
两个多月的禁食,令他真实地瘦成了皮包骨头。
光看脸倒还不至于有过于可怖的变化,然而一旦撩开身上的一层病服,那原本紧实的肌肉全数消失,亘着无数手术疤痕的灰白皮肤,包裹着一根根凸显的骨头,实在触目惊心。
曾经那么高大健硕的男人,如今竟是细条条地湮在素白的被褥里。
顾笛每次帮他擦身,心里都像遭遇一场酷刑。
好在最危险、最疼痛的阶段已经过去,如今也终于可以逐渐恢复饮食。
顾笛暗自发誓,一定要让陆绍阳把失掉的肉全部长回来,要让他白白胖胖、让他重新变得健康。
陆绍阳身体有所恢复的同时,市局安排了一位心理医生,对陆绍阳的心理情况做了一次评估。
他曾遭遇了长达半个月的非人折磨,致重伤,数度濒死。尽管自醒来后,他一直表现地很乐观、精神状态总体不差,但大家仍担心,他会有心理创伤。
心理医生来的这天,与陆绍阳聊了整整三个小时。
待医生从病房出来,陆永轩夫妇和顾笛一并迎了上去。
“医生,我们绍阳……怎么样?”
梁淑贞声音有些颤,心忧得过于厉害。
医生面色并不十分凝重,说:“我们找个地方坐下谈谈。”
“我见过不少与陆警官有类似经历的病人,大多数患上了严重的ptsd,也就是创伤后应激障碍。我不知道你们对这个病有多少了解,这个的确是遭受过重创的人,会有的一个比较普遍的心理疾病。”
医生的话,令三人不寒而栗。
顾笛是知道这个病的,前几年她读过一部反应二战的小说,里面就有主人公因为在战俘营遭受虐待,即使活着回到了自己的祖国,余生却不得不与严重的ptsd抗争的情节,而且她知道,这个小说是反映的真实的人与事。*
想到这里,她面色煞白,正准备开口时,听见医生轻笑了下,语气轻快了些:“但一个非常好的消息是,陆警官的心理情况,比我预想的要好很多很多。”
他稍作停顿,“虽然,他这段时候也会做噩梦,但并没有出现更严重的征状,而且据他所言,噩梦给他的困扰完全在他可以自我排解的能力以内。当然了,这只是他自己的说辞,后续还需要你们家属配合我们医生进行跟踪观察。但从他聊天时的神态以及整体精神状况上看,我认为他并没有说谎或者有意隐瞒什么。”
医生笑了笑,继续道:“陆警官是我见过的,最坚强的病人之一。他有很强的执念,无论是在遭遇非人折磨的半个月里,还是之后的病危期间,他始终有一股执念,支撑他去顽强地斗争、顽强地存活,支撑他的意志不至于屈服、不至于崩溃。”
他说着,抬眸望向眼前的三人。
“陆警官非常地热爱生活、热爱生命。而这种热爱,或者说执念的本源,毫无疑问,来自于你们。”
结束与心理医生的交谈后,陆永轩送医生离开,梁淑贞和顾笛一起上楼回陆绍阳的病房。走到病区门口的时候,顾笛忽的想起要去拿一份检查报告,便同梁淑贞打了声招呼、转身又乘电梯下了楼去。
所以之后,进入病房的,只有梁淑贞一人。
陆绍阳刚刚跟心理医生聊了快一下午,这会儿难掩疲乏,却又睡不着,便阖着眼假寐。听闻见推门的动静,他睁开眼,唤了声:“妈。”
“累了吧绍阳?累了就睡会,啊。”
他摇摇头,笑了下:“还好……对了妈,张医生走了?”
梁淑贞点头:“你爸送他去了。”
陆绍阳应了声,静默许久后,忽而开口道:“妈,我心理状况挺好的,你们别担心。”
梁淑贞没有立刻应话,照顾着他吃下药,这才轻叹声,在他床边的凳子上坐定,缓声道:“绍阳,刚才张医生跟我们说,他对你的评估总体比较乐观,妈听到这个,特别高兴。”她微顿,“但他也跟我们说了你做噩梦的事情,其实这段时间,我们也发现了这个情况,但怕说出来会更刺激到你,所以一直等着心理医生来。今天你跟张医生也聊到这个,你说你能自己克服噩梦带来的困扰,当然了,妈知道你一直很坚强、很乐观……但是绍阳,有些困难与痛苦,妈不想你再自己一个人抗下。”
陆绍阳在母亲的缓言中,默然垂下双眸。
其实他就是一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人,纵使再顽强、再不屈,又怎么可能不会在某些痛极的瞬间生出恐惧与脆弱?怎么可能不想在自己的身心备受折磨之时、也能有一个温暖而恬静的依靠?
良久——
“的确会做噩梦,尤其是身体不太舒服的时候……感觉自己回到了那段时间……”
“对那段时间的记忆……有的时候会很模糊,像是下意识地、自我保护地想要去忘记,但有的时候,又会特别清晰,清晰到……”
他斟酌着,声音愈发低了下去。
“清晰到每根骨头断掉、每一刀捅进身体的声音,我仍旧能听得见。其实我……会恐惧的,每次在梦里听到这些……会很恐惧。有时候也会……就是有点埋怨命运……觉得凭什么是我……”
梁淑贞在他的低言里禁不住颤栗,她极力深呼吸着,不让泪水过于肆虐。而后她移坐至床头边沿,倾身俯侧,让体虚的孩子能够依偎着自己的臂弯。
体温的相触,总会让人平白无由地变得敏感而脆弱。
陆绍阳缓缓阖眸,长久来、那被极度压抑的、混杂着疼痛、恐惧、孤独与委屈的哀伤,再一次漫散于周身的血脉。
“妈。”可后面的话,却蓦然化在一片喑哑、断续的哽咽中。他只是重复着低声轻唤——
“妈……”
半晌的静默后,他平复了情绪,微微地盈出笑来。
“不过妈,现在已经好很多了,真的。其实我说我能克服这些,不是我自己逞强,而是每次我哪怕再痛苦、再恐惧、再怨恨,但只要睁开眼看到你们,我就知道刚才那一切只是梦,你们这么真实地在我身边,我还怕什么、怨什么呢?”
*小说指《坚不可摧》,劳拉希伦布兰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