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早自修
施秉此时正端坐于桌前,声情并茂地背诵《陈情表》—蜀汉旧臣李密为表孝道、辞不就官而专门写给晋武帝的奏章,全文恳辞慷慨,字字声泪俱下。
是他非常喜欢的风格。
“臣以险衅,夙遭闵凶,生孩六月,慈父见背,行年四岁,舅夺母志。祖母……厄……祖母……厄……”
竟然卡壳了!
脑中一片空白,这祖母后头是什么来着?
没事,先不急着看书,继续—
“舅夺母志,祖母……祖母……嗯?”别慌,可以想起来的。
“哦,刘……刘……祖母刘……”试了半天依旧想不起来。
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不轻不重的提醒,“愍臣孤弱。”
“对对对!祖母刘愍臣孤弱,躬亲抚养。”
大清早被祖母卡住咽喉的施秉顺过气来,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侧头看了眼,吓得大惊失色,彷佛见到祖母刘氏本人,“你你你……你……你……”
激动到口齿不清,音量不自觉拔高。
“你……你怎么来了!”
陆霁晨瞟他一眼,满脸嫌弃:“来教你祖母干了些什么。”
“哦豁,要知道祖母这么管用,能让你来上早课,早八百年我就搬出来用了!”施秉双手抚脸,感激之情溢于言表,这祖母不单单是李密辞官还乡、明哲保身的法门所在,看来还有让浪子从良的奇效。
古人诚不欺我啊!
这边动静有点大,边上有几个同学转过头。
表情和施秉如出一辙,彷佛大白天见到了鬼神。
陆霁晨视而不见,自顾自一塞耳机,兜上卫衣帽,安适地睡去。
读书声砌满教室,期末考临近,看闲书、玩游戏的人少了,事关这个年能否过得舒心,佛脚抱得格外生劲。
姜好破天荒地一行字也念不下去,盯着书本发怔。
安歌背完课文,扭头一看,伸手就往同桌的额头探去,奇怪道:“没发烧啊,怎么脸红红的。”靠近两寸一脸关切,“姜好,你哪里不舒服吗?”
姜好回过神:“没……没有。”
挺直腰杆,往后翻了一页纸,注意到边上的眼神,她转头笑了笑,“我真没事。”
安歌收回视线后,姜好舒了一口气。
整间教室热火朝天,偏偏她却听见身后那人轻浅的呼吸声。
不知怎的自己今天格外敏感,全神贯注,神经总被后头的风吹草动牵挂着。
早晨送她来的路上,两人见面都有些紧张,尤其是她,做窃贼似的不知所措,陆霁晨看着她刚想开口说话,她就此地无银般岔开话题。
用手抵抵额头,提醒自己转移注意力。
下课铃声响起,姜好迟滞着,若无其事的合上课本,她慢慢找出一张试卷,要做的样子,安歌见状嘱咐两句,便拿了水杯和于敏慧去食堂。
说是做卷子,只列了一道算式,笔杆便不自觉停在半空,她觉得自己太反常。
回过头,正对上罪魁祸首苏醒的朦胧睡眼,她弯唇心虚地笑了笑,悄摸着转过去,心脏砰砰跳。
陆霁晨揉了揉眼眸,正想叫她,面前走来一人,他抬头,是半个月没出现的俞霏霏。
长发马尾变成齐耳短发,人也清减不少,她抿唇定立着,放下骄傲和矜持,像是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轻语道:“我有话想和你说。”
陆霁晨一脸茫然:“说什么?”
“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看了很多书,出去散心,我劝自己放弃,算了吧,不要再去惦念一个不喜欢你的人,直到在来学校路上我真的都是这么想的。”
姜好背影微微一僵,同学都走得差不多,教室里仅剩他们三人。
理智上她觉得自己此刻应该避让,只是双腿却像黏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陆霁晨眼尾密切关注着前面,蹙眉打断:“你等等……”
俞霏霏抢先把话说完:“可是我好不甘心啊,进教室之前,我偷偷给了自己一个机会,如果…如果你在,那我无论如何都要再试一次…”
她嗓音微微颤抖,“我喜欢你,一直喜欢,是真心的,你能不能,接受我!”
“不能!”
陆霁晨不留情面,冷淡、直接地拒绝。
他有些烦躁,以前他对这种事情一般都采取冷处理,不是模棱两可,只是嫌麻烦,对于无关的人,他不愿费神,也从不往心里放。
当然,这一切都基于不在乎。
而现在,他迫切地需要厘清这些关系,彻底、割断、杜绝。
他不在乎,但是却惶惧姜好会误解。
晶莹的泪珠霎时盈上眼眶,俞霏霏哽咽:“为什么…我,我有哪里不好吗?”
姜好刷地站起身,快步走出教室。
陆霁晨视线追着她,半晌冷冷收回目光,“你很好,只是我有喜欢的人了。”
扑了一把清水在脸上,净完脸冷静一番,姜好没带纸巾,湿漉漉的走出卫生间,眉梢眼角还挂着水珠,没走几步就瞧见拐角处,陆霁晨低头插兜靠在墙上,听见脚步声立马朝她看了过来。
姜好顿了一下,手背抚了抚下颔淌着的水滴,抬步慢慢走到他面前。
她咽了咽口水:“俞霏霏…她还好吧。”
陆霁晨捻起衣袖抹去她额角脸颊多余的水珠,“不知道。”
他想了想,又说:“你看到了,我和她没什么。”
她很难描述自己的心情,一方面不忍心继续听下去,少女的真心,孤注一掷地祭奠勇气,换来的却是求而不得的凌迟,是患得患失的酸楚;而另一方面她又在内心深处暗自松气,怕他被感动,也怕自己承受不住另一个结果。
姜好抬起头看他,一双黑白分明的杏仁大眼泛着微光,教人看不清透,又忍不住跳进去沉溺,陆霁晨滚了滚喉结,低声说:“还要我解释吗?”
她笑起来,露出可爱的小白牙:“算了啦,我相信。”
见他眸光稍滞,想了想退后一步,正色道,“陆霁晨,那个恋爱分数我算错了对吧,其实你是零分吧。”
……
陆霁晨这周反常,安分待在学校,一堂课也没落下,连从来不写的语文都按时上交作业,最开心的除了班主任莫过于好班长施秉。
施秉简直受宠若惊,走在去小礼堂的路上甚至有些得意忘形,按捺不住地开始憧憬。
“按照现在的好势头,下个学期我们班就不仅是智育分第一,连德育分都有可能赶超,只要陆霁晨能继续保持……”
姜好眯眼笑笑:“他让你操了不少心吧。”
“也还行,陆陆不是不能沟通的人,他其实还挺能配合的。”施秉说,“我从不觉得他混,只是不羁了些,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姜好秀眉舒展,目光也跟着柔和:“嗯,会更好的。”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礼堂,学生会的干事告知还有两个班级才轮到她。
施秉去找文艺部部长核对汇演事宜,她拖着琴盒独自到后台,拿出大提琴调试,肩上一重,已经结束排练的赵聪抱着吉他过来打招呼。
他微笑道:“姜好,你拉大提琴吗?”
姜好点头,看见他的吉他,问他准备弹什么曲子。
赵聪眸光微闪了下,支吾着说是beyond的一首老歌,还煞有介事地嘱咐她明天记得听。
姜好礼貌道好,便安静坐着调音等待候场。
元旦汇演安排在明天下午,等结束后直接放假,早上还有联考冲刺动员大会,所以彩排只能挪到今天。
彩排结束后,施秉还在忙,等在观众席的赵聪主动上前帮她拎起琴盒,教室又挨着,他说是举手之劳,姜好不太好意思推托,只得两人并行回班。
班里鸦雀无声,正值自修课,只能听见沙沙的落笔声。
房子斌踱着轻步在姜好的空位置落座,稀奇的笑:“老陆,你受什么刺激了?”
陆霁晨在写理综大题,不搭理。
房子斌靠脑补活着,手肘搭在桌面开始联想:“学校里是不是有什么宝贝勾着你?和我说说呗,让你突然转性定下心。”
一男的,八卦成这样,像话吗?
陆霁晨写完一张,面无表情,转手找出数学卷子。
房子斌自讨没趣,没皮没脸地继续发送邀约——打游戏,不去。打球,不去。吃烧烤,不去。
高冷的还挺像个学霸。
教室前门传来脚步声,房子斌无聊地用余光一瞥,有些意外,眉毛上挑:“赵聪和姜好干嘛呢!”
笔尖划出一道线,陆霁晨掀开眼皮朝门口望去。
送到班门口,赵聪把琴盒归还给她,表现得分寸感十足:“朋友间互帮互助,不用客气。”
姜好点点头,转身又被他喊住,再次强调明天要听他的表演,她笑笑,温和地答应。
赵聪放下心,挠一把后脑勺,咧嘴傻笑。
远远看去完全是少男少女相视一笑,称得上校园里的一抹亮眼风景。
陆霁晨把笔一搁,沉下脸,起身从两人旁边冷冷经过。
姜好心里堂皇,放好琴盒后回到位置,对上房子斌暧昧探究的眼神,有些进退两难,索性返身走出教室。
走至教学楼底,一眼便瞧见对面倚靠在墙上的人,臭着脸,气压低沉。
他的目光瞬间攫住姜好,看到她走近,又别扭的偏过头。
姜好背着手定立面前,笑笑说:“等我啊?”
陆霁晨冷哼一声,插兜往外走去。
恰好下课铃响起,背后传来人潮涌动的喧嚣,姜好小跑两步,并排和他一起走。
跟着他的脚步,才发觉是向食堂的路。她偏头问:“要去吃饭啊?”
陆霁晨抿抿嘴角:“有人还欠我一顿饭,该不会忘了吧。”
姜好失笑:“没忘,本来想请你在校外的餐厅吃。”
来得有些早,菜都没摆上台,只能简单要了两份煲仔饭。
姜好扒拉着腊肉,视线越过瓷罐,故意问他:“要我解释吗?”
陆霁晨没忍住,轻笑了下,很快又敛起面孔,眸光淡淡投射过来。
“他和你说什么了,笑得那么灿烂。”
姜好摇摇头:“没说什么,彩排碰上了,结束后他顺便帮我把琴拎回来。”
陆霁晨这才动筷,神情比先前柔和一点。他想了想,又追问一句:“真没说什么?”
“没有,他问我演奏什么曲子,说了他要唱歌,让我明天记得听。”姜好说,“大致就是这样。”
陆霁晨皱眉:“他要唱什么?”
姜好答:“不清楚,香港一个乐团的歌。”
陆霁晨抿着嘴唇没说话,后退着,脊背靠在椅背,他把玩手里的勺器,神思晦暗,胸腔憋着股气,亟需一个出口。
“姜好。”他突然喊她。
姜好莫名感应到,不动声色地攥紧手指,垂下眼帘轻轻应和一声。
“姜好!”
这时头顶传来女生的一道呼喊,打碎了空气中一触即发的磁场。
姜好紧张地冒出汗,竟然是安歌!
安歌完全状况外,挨到姜好身边傻乐,还说了句好巧,你们两个小学同学在叙旧啊。
缠人精般唧唧哇哇,抱怨于敏慧跑去书店不吃饭,诋毁施秉又和她抬杠,根本没注意对面的人脸色越来越差。
遇上碰瓷的,半路紧急刹车,陆霁晨压着火气,忍住微微抽搐的嘴角,起身走了。还是不同缺心眼一般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