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好在吧台找到他,廖杭生和尹芙各自回去了,他一个人坐着,幽暗的光衬得整个人很凄清。
莫名地,她想到那天自己问他住在哪,他答淮江路168号。
一个人,住在酒吧里。
她走过去,从地上捡起椅子,坐到他的身旁。
陆霁晨问:“天亮送你回去?”偷偷跑出来,被家里人发现少不了说教。
姜好趴在大理石台面,折腾一整夜,悬着的心归位,疲倦感这会儿翻涌上来,咕哝道:“老宅作息早,再过两三个小时应该都醒了…”
她俯侧着脑袋,眼睛往他身上看,从眉骨、鼻梁、薄唇一路向下,像在认清什么,又像在记住什么。
许是她的眼神过于直白,陆霁晨不太自在:“你看什么?”
姜好翘翘唇角:“在看你啊。”说完也没止住视线,愈发认真地盯着。
倏地,温热的掌心虚盖在她的眉眼,他能感到手下睫毛一起一落,刮得肤痒,心也微动。
“别用这种眼神看人。”
默了半晌,陆霁晨慢慢把手收回来,女孩闭着双眸,睫毛纤翘,气息平缓而规律,睡着了。
她睡着的模样安静乖巧,像块凝透细腻的羊脂玉。
陆霁晨倾身凑近,少女清甜的幽香散绕,他眼眸深刻,被蛊惑了。
再靠近,情不自禁地,极轻,极柔,在她额头落下一个吻。
薄雾熹微,天将将亮。
姜好立在台阶上浅笑,短短一天,他已经来来回回送了自己三趟。
如果说这只是他绅士,其中没有掺杂着其他因素,她是不信的。
先前她误认为尹芙是他的女友,可是凌晨时分尹芙独身一人离开,酒吧被砸场时他坚持先送自己安全抵达,大学城里他亦真亦假地戏谑,还有……
几个小时前他切切实实的吻。
“尹芙她……”姜好定定瞅着他,“不是你的女朋友对吧。”
她能感知到,但仍想听他亲口承认。
陆霁晨拂去她肩头的一片落叶,颇有几分无可奈何:“你说呢?”
姜好默然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笃定:“不是。”
“噗哧”哼了一声,陆霁晨欣慰道:“算你开窍。”
姜好抿抿唇,没有应和。
她心里隐隐有一个猜测,搅得心跳难平。
只能故作镇定地去看别处,瞟见对面杵着的大家伙,黑亮亮的闪着光泽。
她想起刚刚坐在后座的触感,凉风迎面,伴着若隐若现的朝霞,一路飒飒,无惧畅通,像是要和他浪迹天涯。
她回过神来,希冀道:“明天能按时去上课吗?”
陆霁晨笑着揶揄:“怎么,这么想要见到我。”
姜好倏的脸热,像是被戳中心事,不安地蜷曲手指,掩人耳目地搓着衣摆。
半晌,对面的男生应了一声,“我考虑一下。”
灿然,姜好蓦地抬起头,眼角酝着欣喜。
新手上路,容易得寸进尺:“那……以后能不打架吗?”
陆霁晨睨她一眼,似笑非笑:“姜好,你是在管我?”
“没有……”她小声说,“建议而已。”
他凝滞片刻,又想起那日在音乐教室,怔了一下。
“问个问题。”
“什么?”
陆霁晨舌尖抵了抵壁腔,一字一句问道:“我现在是不是和你以前认识的那个陆霁晨,很不一样?”
姜好愣了一下,被他眼底的热切灼到,微点点头,旋即又摇摇头:“你和以前确实有变化,不过大家都是在成长的,哪有人是不会变的。”
他继续追问:“那在你眼里,我是变差了还是变好了?”
姜好实话实说道:“虽然你现在比以前会抽烟,还会打架,也经常翘课……”
说的都是实情,但从她嘴里说出来,陆霁晨还是不可遏制的心慌了片刻,他清楚的知道,姜好不比其他旁人,她的评判是真的会左右到自己。
如果她说,陆霁晨你现在是个糟糕的人,他该怎么办。
重逢以来纠结、担忧、反复困扰的问题□□裸抛在阳光下,他突然不想继续听下去。
“不过,我觉得只要没有伤害到别人,也都可以接受。”她顿了一下,鼓起勇气看着他,“而且,在我心里,你好像不会变坏,也不存在会变得差劲,你总是能把事情做得很好。“
她对他有盲目的信任和欣赏,他就像长庚,永远是夜晚最亮的那颗星星,滚烫又闪亮。
空气静默,风中有不知名的花香拂来。原来寒冬也会盛开。
陆霁晨深深凝着她,眼尾发热,被堵在巷尾单挑十几个人的时候都没有此刻心绪翻滚。
他扬了扬眉梢,忽然开口:“明天来接你上学。”
“好啊。”
后来姜好莫名被他盯得有些难为情,一溜烟儿就跑回屋去。
大门刚关上,道旁传来轮胎碾过停靠的声音,高级轿车车窗缓缓下降,后座的男子西装革履,气度不凡,一双漠然的眼眸落在站立的少年身上。
“小晨?”
他似乎有些吃惊,也有些惊喜,拉开车门径直走过来。
“我们好久没见了,这段时间我一直出差,上次搬家也没赶得及回来吃个家宴,听如莎说,你不常来,这次正好我们一家三口……”
“不用了。”陆霁晨冷然,提步要走。
陆远身形一动,拦住他的前路,微微笑道:“陪你妈吃个饭再走。”
“没必要。”
陆霁晨不愿多谈,侧身想要离开,陆远一急,反手握住他的肩臂,手下不自觉下了力道。
陆霁晨微微吃痛,肩肘一扬,不耐地甩开,哪知刚挣开一道手风劈来,肘部忽地便又被死死擒住。
陆远不是四体不勤的文弱书生,大清早倒没有要和儿子切磋的心思,只是他的性格向来如此,要做的事不会轻易更改,今日即便没碰见,原本也要一家三口聚宴,庆祝一番。眼下自然是不会把人轻易放走。
“听话,和我进去。”有力的手掌钳紧,不放人的意图显而易见。
陆霁晨索性不挣扎,轻飘飘地说了句:“你离婚了?”
陆远一愣,面上柔和不少,露出几分如释重负:“已经在办理,这个月内应该能生效。”
陆霁晨冷哼:“这次又用的什么计谋逼人就范?”
陆远眸光闪烁,气息不稳道:“你什么意思。”
男人的嗓音比方才阴沉,像绷紧的弓弦,生硬而蓄势待发。
陆霁晨冷冰冰看着他:“当然是恭喜你,小叔。”
两人无声对视半晌,陆远率先松开手,抻抻西装外套,生意场浮沉大半辈子,算计与权衡早已刻入骨髓,转瞬间整理好情绪,恢复一贯的淡然,思量拿捏一番,说道:
“无论你接受不接受,从今往后温如莎是我的妻子,你是我唯一的儿子,事已至此,所有事到了这一步已经尘埃落定,我陆远这一生辜负任何人都不会再辜负你们母子。”
陆霁晨目不斜视,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
姜好下楼时俩老人正围坐壁炉前,鼻梁挂着眼镜,聚精会神翻看着什么。她以为是书,走近一瞧原来是老相册。
正巧她一来便翻到傅诗和那页,随即搬了张软椅加入。
相片底色有些泛黄,傅诗和一袭纯白长裙,戴着遮阳草帽,款款笑靥,应该是二十出头的时候,满脸胶原蛋白。姜好没见过傅诗和这般亲切的模样,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再下一张,姜顺铭和傅诗和并肩而立,一个西装笔挺,一个白纱动人,结婚宴席上拍的。
傅岳明把相片抽出来,叹了口气说道:“这张我记得还是政和拍的,当初他们两结婚我们都没能到场。”
老太太感慨:“诗和像你,性子要强,这么多年说走就走,也从不知道回来服个软。”她看了眼姜好,“转眼我们好好都已经这么大了。”
傅岳明晃晃脑袋,想法早就和十几年前不同,“感情的事不强求了…儿孙自有儿孙福,都是命运的安排。”
霞姐放下参茶,闻言笑着说:“好好以后想嫁什么样的?”
姜好一愣,羞怯地挠挠手指,转了转眼珠,没想过这个问题,模糊的,用标准的学霸思维憧憬。
“…念书好的,道同契合,我们在一起能共同成长进步。”
老太太揉揉她的发顶,眼神慈爱:“看样子和你妈喜欢的类型一样。”
傅岳明也跟着笑:“我们好好喜欢的男孩儿必然是人中龙凤,你爸那样的教授是起步。”
“老公会疼人才好,只学问多也不行,还得要家底富裕,我看好好将来嫁个宠她的大老板也不错,以后在家什么都不用干,衣食无忧的想追求什么就去做,没顾虑。”小一辈里霞姐向来偏溺姜好,说的话方方面面都替她做着贴己的划算。
“我们好好现在有喜欢的男生没有?”
“好好多乖啊,心思都在学习上,不会早恋的。”
“肯定有男孩儿喜欢她!”
“……”
上了年纪的人总爱唠这类话题,姜好被说得有些坐不住,心里却也暗自遐想,冷不丁儿地,脑海中自然浮现一张俊朗的脸庞。
手机屏一亮,仿佛幻境与现实重叠,姜好心虚的点开—
陆霁晨问她:试卷落了?
她抿唇偷笑:是你的卷子。
陆霁晨迟钝几秒:……真行,你故意的。
姜好垂下头正要回复,没想到那边直接打了电话来,她手一抖,飞快将手机藏到衣袋里,借口要上楼写作业,奔回房间,关上门的同时立刻按下接听。
电话那头气息有些异样,陆霁晨失笑:“有人追你啊。”
姜好恐怕脑子还遗留在楼下,脱口而出:“谁啊?念书有你好吗?”
意识到不对已经来不及,她脸一僵,表情冻住了。
陆霁晨愣了一下,低沉的笑声在耳侧响起,片刻后他轻语:“嗯,看来我很有优势。”
姜好站不稳了,盘腿坐在地板上,心跳有些快:“马上期末考了,语文卷子特意给你带的,练手感。”
其他老师都挺好,“废话王”对他不太待见,要是能代笔,姜好私心真想帮他按时完成所有语文作业。王老师认字迹,每次的作业情况都会记下,她想也不用想,陆霁晨那栏有多少个红叉。
“不想写。”他懒懒地说。
姜好耐心劝慰:“其实写写挺快的,也没有大作文,你收收心,四十分钟内肯定能写完。”她边说边回忆,“阅读理解和古诗鉴赏要写的字多一点,其他都是选择题,用排除法基本都能解决,除了两道……”
他有些头疼:“你怎么不带张数学卷子。”
电话那头隐约响起火机的声音,
她敏锐地控诉:“不要吸烟!”
陆霁晨拿烟的手一顿,昂了昂嘴角,听话的放下烟盒。
“放回去了。”
姜好不相信这么顺利。
果不其然,下一秒他似笑非笑地说:“我这人只让女朋友管。”
一抹粉晕悄悄染上面颊,姜好抑制胸口的小鹿,小声问:“我能管吗?”
他笑起来:“你想管吗?”
说完也不像要人回答,低沉的呼吸声透过来,似是喟叹浅吟,又像迷路的旅人寻到出口。
“姜好,我可能等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