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观星台的台阶下,他只微微眨了下眼睛,瞬间他们踏风一般回到璇玑宫。
他坐在鲤儿的床沿,看了看她,叹口气:“到底还年幼,灵力亏损极大,这次给锦觅赠送灵力,把你的身体打坏了。下次本座实在不可容你再逞能了。”
说着他把床尾的一袭银灰色紫纱线锦衾拉过来,为她搭在肩上,像唯恐她再受到一丝寒冷一般,他把被子朝鲤儿心口拢了又拢,把她像熊一般包裹起来。
鲤儿叫见他堂堂至尊天神,一板一眼真要亲自照顾起人来倒也颇为好笑。
润玉打量着她的熊样造型,不以为意地继续道:“你现在身量,年龄,如同魇兽赠予的时光锁一般,并没有消退。只是你的灵力,到底和孩童时差不多。一切还得重头来过。”
“但是,鲤儿,原谅我现在尚且不能将你的身份公诸于众。”他的目光在鲤儿的脸上扫动。“你现在灵力不足,而你便是润玉如今最大的软肋。若是让他人知道,你是我的软肋。”
他见鲤儿满脸不敢相信的疑惑,再次补充:“傻丫头,你的修行尚且不够,你是天帝的软肋,故身份地位不可为外人道也。因此我唯恐人心思变。”
我的身份很重要么。鲤儿心里暗想。这是指,水神之女?逝者已矣,我又能妨碍了谁。
“到底是我错了,为着自己的身份,不顾大哥的为难。”鲤儿羞愧地低下头,“但是我私心以为,认祖归宗,无非我一人之私事,与他人无尤。”
“这点,日后你自然便懂。”他的表情掬起浅浅微笑:“其实今日吾心甚悦,你为了我不再亏欠锦觅,而我又为着你恐遭他人暗算,我想,这所谓一家人的感情便是如此吧,互相担心,时时事事为对方考虑。”
润玉说这话时笑容可掬,令人如沐春风,他的眼神也好似一汪清水。
只见他伸出右手,张开手掌,一个青色碧玉碗落在他的手上,他递给她碗,鲤儿伸手接过来,用汤碗其上的汤匙搅了搅,是撒满金桂的红枣黑糖姜汤,浓香扑鼻。她知他日常对吃食向来颇为讲究。
“驱寒用的。”他笑着注视她喝下去。
“娘亲去后,我总是在想,只有我变得强大,才能护住你们。所以我走到这万人之巅,可等我于千万人之上,我才发现,只要一步行差踏错,则可能是令你们万劫不复。所以,我只能谨慎。”润玉说最后一句的时候,眉毛轻微扬起。
鲤儿一口一口地喂着自己,听着他和缓如钟山之玉的声音之下有着怎样的波暗涌起。
“陛下,我一直在想,那您为何要让迎送棠佑来天界?是否以礼不合么?您说过,您会妥善照顾好锦觅母子,其实,不管那帮老臣怎么说,您目前如日中天,实在也没必要让他们威胁您的天权啊。毕竟现在的六界流言很多。”鲤儿担忧道。
润玉低头一笑:“你见过旭凤的书童了听,你可知,他原来在天界的另外一个书童飞絮,近日去了哪里?”
“不在旭凤身边,还能去哪里?天界?魔界?”鲤儿疑问。
润玉道:“前不久,鲤儿的人在忘川追踪到飞絮的行踪。之前你我都知是卞城公主去找旭凤,此二人行事坦荡,并无龃龉?旭凤辞去魔尊之位后,这是第一次,他的人只身前往魔界,且行事隐秘。”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鲤儿深吸一口气:“许是旭凤为棠樾早做打算,或者,旭凤为着先天帝太微的基业永固,费了一点思量。”她不敢说下去。
“也许不是旭凤,”他摇头道:“旭凤刚正不阿,火神之时便在天界得罪了不少了人,也有可能是锦觅。”
“若我与旭凤是凡间兄弟倒也罢了,这九重之巅,万重权势,兄弟也不免互相嫌隙。”他缓缓叹息。
鲤儿一边端着碗,一边腾出手拍拍安慰他:“我知陛下是如此,宽以待人,但也进退有度,不会令自己被逼入险境。”
他笑:“鲤儿,可我始终还是这样的人,令锦觅看不上的人,仿佛是本性难移。若棠佑还称我一声大伯,我便是一日护着他。若他为暗刃,我便以他为棋子。”
这锦觅当年说的话,他竟是如此的放不下。也许吧,任何一个平凡男子,都无法面对妻未婚妻对其的横加指责和众目睽睽之下的跟别人一走了之,更何况他贵为上神。
而润玉这样子的男子,整个六界之中血统最高贵的应龙,竟会为无理的指责而神伤千年。
鲤儿正唏嘘感慨,但鲤儿也明白了,润玉棠樾来天界,明为礼遇,而最差的结果也是质子。棠樾尚小,他在棋盘的位置固然不可忽视,但他的任何反应,天帝皆已算好了下一步。
鲤儿继续提问:“可若您说锦觅遣飞絮前往魔界,似乎,不太可能。”
“母爱,可能是一种让人望而生畏的感情。”润玉说这话的时候神色难测。
霜花易冷,当那些生死情爱褪去,母爱的理智是否会占据上风,上神的母爱法则便是为保孩子万无一失的生存环境,是欲则立,不欲则废的与生俱来的担忧。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可所是良木,任何人也不愿意见之埋没于污泥。
“不过,鲤儿无需担心,”他望着鲤儿担忧的神情,宽慰她:“我也不过是略微推演,至少如今,润玉今日的能力还可以暂保天界时万年的河海清宴,世世安居。”
鲤儿明白,润玉是一个走一步便要考虑很多的人,其实这种人,是很让人安心的,只要你真诚许之相交。若你掺杂虚情,他也会克制收敛,为彼此留有余地。
第二日,便是棠佑初登天界日子。也是鲤儿和挽霞等仙界后生预备受训升仙的日子。鲤儿们没有锦觅如此高贵身世,水神和花神加持,一切只能靠自己。
而少主棠佑的到来可谓是万众瞩目。
锦觅携棠佑来到南天门,便有不少仙人低头交谈,偷偷观望。
南天门虎将龙军佩符持甲,来去匆匆,护送着锦觅上仙母子。
锦觅一改昔日三千青丝散落在肩头的少女模样,梳着端庄的飞仙髻,额前用一片白色和粉色相间的嵌花垂珠发链装饰,耳挂苍山碧玉坠,一袭落霞锦缎制的曳地长裙,折纤腰以微步,呈皓腕于轻纱。
而她牵着的棠樾,明眸善睐,人间年龄方才十四,看着极为机警。
“天训台,是自古以来上神聆听天命之地。昔日天帝陛下也曾在此处领受天命。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今日诸位有幸入此修炼之地,则断无中断之理。唯有呈其大苦,方能承顺应天道。上清天明发上谕,棠佑,鲤儿,挽霞,开阳,你等四位仙人但随鲤儿前来。”鲤儿听见太上老君郑重道。
来之前鲤儿已经摇身一变,以小泥鳅的男装示人,束发钗环。
“老君!”锦觅盯着鲤儿,又看着年幼的棠樾忧虑地一声唤道。
来不及了,锦觅还未来得及嘱咐棠佑,鲤儿其实为何人。
只见一方巨大的水晶穹顶从天而降,他们们四人所站着的石面叶轰然升腾。
他们几位少年仙子仙女被这震动的巨大凸起石块高高托举,鲤儿的脚步几乎快站立不住。挽霞一个踉跄直接抓住鲤儿的衣袖。
“今日之受天训,若有一人抵挡不住,便会掉入这谪仙台。”老君虽不见其人,但是他的声音声如晨钟,振聋发聩。
地动山摇。这地面断裂的巨石一路晃荡地带鲤儿们扶摇直上。
棠佑立刻盘腿而坐,这是震动来袭最安全的姿势,他道:“诸位无需担心,你我四人互相扶持,定能渡劫。”
棠佑颇有乃父之风。
鲤儿亦顺势席地而坐,闭目待之。
临行前润玉的话盘桓在鲤儿的心头,只要能扛得住此行,之前的七成灵力尽收,甚至可以冲破此重修为。
“天帝陛下!”通过云层鲤儿见九霄云殿之上锦觅跪着祈求润玉,全然无方才前来的仪态:“您不是答应我,接棠佑回天庭耐心教导吗。为何是承天道大苦?”
“水神,你起来。”天帝的声音没有任何波动。他站着,任由锦觅摇晃着他的衣服。
锦觅跪着摇头。
“我与旭凤年幼便接受这天训台天训,你说要棠佑为天下公器,便要历遍劫难。”润玉的话不带有一丝否决。
“我只求棠佑在天庭觅一闲职,有一处安生。”锦觅道。
润玉道:“棠佑也是我的侄儿。他岂能甘心你的雀笼?”
“润玉,”锦觅拭干眼泪爬起来:“我以为你,真心太上忘情,心怀苍生,想不到,你竟连鲤儿夫妇二人,一幼小孩子,都容不过。”
“水神,舍妹洞庭君鲤儿,也和你儿子一般同天训台上经受试炼。”润玉的眸色渐浓,一字一顿地警告她。
“想不到,这么多事以后,润玉为你所做,所谋,你竟然还是能想到最坏的一面,我在你心目中,仍是那么不堪。”此时,润玉的表情没有哀伤,他的眸子再也没有曾经看向锦觅的怜爱和不自信,唯有淡淡的不可亵渎的怒气。
润玉,当年你为锦觅谋划了全天下,而她却深以你为耻。此等折辱,鲤儿只知龙之逆鳞不可触,却未料到本以为是王者原来是青铜的锦觅如此不得章法。
天帝陛下拂袖而去。
锦觅在其身后大喊:“陛下,那是至高天训,棠樾不是你,不是火神。”
鲤儿见棠樾闭上眼睛,不忍再听,再看母亲的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