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食堂出来的时候，雨还在继续下着，不但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反而落得更大了。路上已经积满了水，纵使下水道竭尽全力把雨水往下拉拽，可它们依旧固执地想要跨上那两级台阶。

人们一边议论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一边往回走，再次进入食堂。虽然就餐时间差不多结束了，食堂的大妈们也把窗口收拾得干干净净，但大厅里依旧人声鼎沸，在高高的天花板下不断回响，混合着湿漉漉的地板，显出一种拥挤的气氛。

我们找了一个干净的地方坐下，隔着大块大块的玻璃窗，可以看到静湖边上苍老的柳树，它们的枝条被雨梳洗成了笔直下垂的形状，形成一道巨大的绿色瀑布。透过一些狭窄的缝隙，依旧可以看到湖面上被雨水击中时，汹涌的波涛。

“不知道这雨还要下多久……”顾雪凝神看着窗外混乱的世界，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是啊，这雨够大的，”我说，“到这里以来，目前最大的一次吧。”

“不像是。”

顾雪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那一瞬间，她的脸庞我的眼前留下了一个清晰的印象。遮住眉毛的笔直的刘海，整齐地披在后背上的极黑的头发，黑洞般深邃的瞳孔，比例恰到好处的五官，左眼斜下方一大一小两颗微型的痣。遗憾的是，她的脸颊依旧微红，保留着曾经长了大量痘痘的痕迹。也正是在这样一个突然的瞬间，心中顿时涌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失落，夹杂着痛苦，悔恨，悲哀。那一瞬间，仿佛是她故意转过脸来，眼神也是故意撞向我来。亦或许不是故意，但不管怎样，在那一瞬间，我能够非常肯定，她依旧是她，依旧是一年前的顾雪。

她继续凝望着窗外，接着就说：“刚刚入学那天晚上……想必你一定不记得了吧。”

“怎么会记不得。”我说，“第二天早上我去入学体检，看到满地的树叶和树枝，其中一颗老杨树被大风劈成了两半，一半横卧在路上,另一半还完好的保存着。比起那次，这场雨确实算不上什么。”

“只记得这些?”她再次转过脸来，疑惑的望着我。

“其实吧。我真的没有想到你会来这里。”

“我知道。当时你很惊讶。”

“你不是应该去上海吗？”我问道。

“这其中有太多的原因。一时半会儿也许解释不清楚。”

我说：“趁现在雨还没停，我们有的是时间。”

顾雪想了想，把凝望着窗外雨景的眼睛收了回来。“当时是准备去上海的，一方面家里人都希望我能读经济学方面的学校，另一方面，我的一个叔叔也在上海，可以有个照应。但是你应该知道，我并不喜欢什么经济啦金融啦什么的，我智商也不允许啊。但更重要的一点是，我并不想被他人支配，包括我的父母在内。我想，我成年了，有权利进行自己的选择。或许她们不让我读经济学，反而我偏偏会选择这个专业。那时我和他们关系很紧张。我说我想学文学系，他们又说了一大堆理由，说文学专业没有前途，说将来能当个语文老师就不错了，他们的想法我很清楚，要么考上研究生，要么想办法让我出去留个学，将来进到银行里去。”

“这样岂不是很好？有个银行行长的爸爸，你应该感到幸运才对，未来的顾行长”我说。

“才怪！不仅不幸运，反而是个不幸。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固执。再说，我要是去当行长，不被我弄垮掉都是万幸了。”

“所以你就一个人偷偷跑到长春来了？”

“我当时头脑也很混乱。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办，好几天晚上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所以那天我跟你打了电话。”

我皱了皱眉头，心想有这回事吗？我努力地回想，虽然只隔了短短两年时间，那段记忆仿佛梦境一般让人无法知道细节，只留下一个十分模糊的背景。

“真有那么回事？”

“你都不记得了？”顾雪惊讶地说。

“确实不记得了，这两年来记忆力越来越差了。大约有这回事吧，但是具体说了什么，我毫无印象了。”

“什么叫做‘大约有这回事’，事实就是如此。并且，你还特别坚定地说什么要尊重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什么要坚持自己的梦想，什么不要让自己后悔之类的话。你竟然忘得一干二净，难道是骗我的？”

“我怎么可能骗你？虽然当时说的话我不记得了，但是如果让我再说一遍，我也会坚持同样的观点的。这一点你放心。但是以你的高考成绩，来这里只能说埋没了人才。”我解释道，“四川大学挺不错的嘛，而且离家近。像什么浙江大学、南京大学之类的，都还……”

“要去你自己去！你怎么现在也跟我父亲似的，唠唠叨叨的。”顾雪把撑住下巴的手收回去，身体微微往后倾斜。

“生气了？”

“没有。”顾雪轻轻地哼了一声。“离家远一点才好呢！免得受气！”

“大老远跑到这里没有后悔？”

“后悔了。之前还没后悔，现在后悔了。而且前一个小时就后悔了，后悔给你打伞。”

我噗嗤一声笑了，说到：“对的，我当时应该拒绝。别生气了，我请你喝水。”

“外面那么多水，要你喝个够，还管饱！”

雨渐渐小了起来，不管有伞的还是没伞的，都开始陆陆续续离开食堂。剩下一小部分人，在桌子上早就铺好了桌布，摞上了厚厚的书，打开了电脑，已经开始专心致志的学习了。

我到地下超市买了咖啡和奶茶，上来的时候我们坐的位置已经没有人了。我心里一紧，难道顾雪真的生气了？连等都不等我了？故意想让我‘喝个够’吗？她是不是那种说走就走的人，但是确实又是说走就走的人，不顾家人反对，毅然“逃”到离家几千里之外的地方。我还有什么理由不相信她已经离开了呢？然而我心中最大的疑惑，还没有来得及解开，从开学那天遇见她之后，这近一年的时间，我都没有再看到过她。电话也一直是关机，想必已经换掉了原来的号码。我也去文学院打听过她的消息，说根本不认识这个人。倒是说，有间寝室里，一个床位从开学以来，一直都是空着的，没有任何人来。顾雪为什么在刚刚开学的时候，就离开了，后来又去了什么地方？到现在为什么突然回来了？还是说早就回来了，只是今天恰巧遇见了，那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一大堆疑惑像外面密集的雨点那样，瞬间落进脑中。

走近桌子，我欣喜的看到一张纸条，我祈祷这是顾雪留下的电话号码。我拿起纸条，我确定是她的字，但字迹显得很匆忙，上面只有一行字：

“遇到急事，我先走了。对不起，下次我请客。伞留下了。——顾”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