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世庄园主体城堡的七楼,一间整洁干净的大书房里。
“她还是什么都不肯吃吗?”
“是的,少主。莫小姐已经躺在床上五天了,没有出过房门,也没有吃过任何的东西。”
“那她的伤呢?好些了吗?”
“手臂上的枪伤,已经全部结痂了。虽然我每天都会照例给她挂两瓶葡萄糖,再配点维生素和胶原蛋白,但是也只能保证她基本的营养需要,并不能代替进食。若是长此以往,我担心……”
“好的,戈吉尔,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但是,你只需要守住你作为一个医生的本分就好,剩下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操心!”
“是,少主!”戈吉尔战战兢兢地,站在原地不敢乱动。他低着头,也不敢看书桌后面的季以琰。
“你还杵在这里干什么,难道需要我叫人把你拖出去吗?”季以琰的声音,变得有些暴躁。
“少主……我还有一件……”戈吉尔说话吞吞吐吐。
“说——是什么事情?”他沉声道。
“我在取子弹的时候,发现枪口触及到了莫小姐手臂上的神经组织,尽管只是一点点,但恐怕还是对她以后拉小提琴,会产生一定的……”
“那你为什么现在才说?”季以琰陡然拔高嗓音,暴怒道,“别告诉我,你对此无计可施、无能为力吧?!”
“我已经……尽力了……”戈吉尔声如蚊蝇,小的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得见,“我只是……觉得应该……跟您说一声……免得日后……”
“滚——!立马给我滚出去!”
啪的一声,一个玻璃酒杯在戈吉尔脚边炸开了。
好险!幸亏他躲得快!
这边,他还没来得及转身逃跑,那边,又飞来一个骨瓷茶杯。他拼命地躲闪着,总算是与它擦脸而过。
接着,他连告辞的话都不想说,一刻也不想耽误地拔腿就跑。当他兴奋地摸到门把手的时候,嘭的一下,他的后脑勺被一本厚重的大书击中了,疼的他差点没晕倒在地。
嗖的一声,就在他摸着后脑勺的间隙,又一个飞镖,擦着他的耳廓边缘,刮过一道厉风,稳稳当当地,插进了他面前的双向木门上。他吓得赶紧夺门而出,一口气跑出书房十几米远。
嗖嗖嗖,接二连三的飞镖插门声,被挡在了门后的书房里,然后又从里面传出来稀里哗啦、乒乒乓乓、叮叮当当地,一大片东倒西歪、骤如雨下、杂乱无章的各种物品怒摔声。
楼下来来往往的仆人,纷纷停下脚步,好奇地探着脑袋,仰头望着楼上,听了一小会后,又安之若素地各忙各的,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
他们早已经习以为常了,甚至把它当成了理所当然。
少主这一年里,变得越发地喜怒无常,倒显得以前的他,看起来温柔得太不像话了。
戈吉尔知道,这一切都和莫箜影有关。
作为一个家庭医生,他往这里跑的次数,多得恐怕连他自己都数不清了。而其中,十之八九,都是因为莫箜影。
自从一年前,这位莫小姐与少主订过婚,在这里住下之后,他悲催的职业生涯,就彻底地与不幸挂钩了。他从来没见过一个这么喜欢受伤的女人,又或者说,是这么不惜命的女人。
她总是有办法让自己遍体鳞伤,让血液从浑身上下的不同血管里流淌出来。她的身上,充斥着各式各样触目惊心的伤疤,有用刀划伤的,用玻璃片割伤的,用匕首刺伤的,用铁棒打伤的,还有烫伤的,勒伤的,咬伤的,枪伤的等等,数不数胜。而且,总是旧伤未好,又再添新伤。
以致于,他每次给她医治的时候,都是心惊肉跳、手忙脚乱的,额头上不停地冒冷汗。
“戈吉尔,不好意思又麻烦你了。你放轻松一点,慢慢来,别紧张。有我在,他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躺在床上一脸苍白的她,总是这样笑着宽慰他,仿佛那个受伤之人是他,而不是她自己。
打从第一次开始,她就看穿了他的紧张,是源于一旁怒意宣而不扬的少主,尽管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却目不转睛地盯到他后脊梁骨发寒,更是令整间卧室里,弥漫着一股血腥气味的无形压迫感。
也难怪,这个家里上上下下,恐怕也只有她一个人,是从心底里不惧怕少主的。
她还总是喜欢调侃自己的受伤,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我今天刚出门,就遇到一群疯狗扑上来咬我,简直和它们没有教养的主人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原来带血的牛排,不仅不好吃,还很不健康。”
“戈吉尔,你知道吗,杀猪般的嚎叫,其实真的很难听。”
“如果说,男人是披着羊皮的狼,那么女人,就是那层羊皮。”
“流血的痛苦,远比流泪的痛苦要小。”
“当刀片划过皮肤表层的时候,你会有一种脱衣服的感觉。”
“我最近一直在考虑,要不要去纹只凤凰在背上。”
……
可渐渐地,她开玩笑的次数变少了。
渐渐地,她变得不爱说话了。
渐渐地,她也不笑了。
与之相对应的,是少主变得越来越焦躁不安,越来越喜怒无常,越来越患得患失,就好像他真的,失去了什么一样。
他想,他可能知道为什么。
莫小姐是黎家的人,原本之前和柏家的柏曜辰少爷没什么交集,却不知为何在这一年里,突然和他走得很近,惹出来不少是非波折,和捕风捉影的桃色新闻。
紧接着,先是季、黎两家的关系变得紧张,后又是黎、柏两家的关系陷入僵局,而至于季、柏两家,原本就是死对头,关系一向不和。于是稀里糊涂的,黑道上的三大家族,就撕破了原先的那一张薄薄的违和纸,露出了各自心怀鬼胎的伪善脸,正式进入了一场混战。
一时之间,黑道上的各家夜总会、赌场、酒吧、酒庄、高级会所、歌舞厅等,斗殴不断,枪战连连。那些底层的无数小喽啰们,终于得以名正言顺、趾高气扬地砸场子、抢地盘,好像那些场所原本就属于他们的一样。
而至于他们的主子,则开始淋漓尽致地施展自己的政治才能,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将自己安插在国家安全部、公安部、海关总署、法院、检察院以及外交部的各条暗线,综合汇总、排兵布阵后,作为棋子,拉上棋盘,下一场权力与欲望交织的国际象棋。
棋局,已经打开,车象马兵,也已经就位,你可以选择多个王后,但王者,始终只有一个。
三王对垒,必定死伤无数。从毒品贩卖网和输送线的占领破坏,到走私人口文物的资源掠夺,到军火枪支弹药的强力交涉,到肉体色情交易的情报获取,再到丧心病狂的谋杀暗杀等,牺牲者无处不在。
最终,黎家垮台,黎珏死了,柏家被大大削弱势力,柏曜辰下落不明,似乎眨眼间,季家就成为了最后的大赢家。
然后,莫箜影就消失了整整两个月。
确切地说,距离他上一次为她医治,到五天前看到她,中间间隔了整整两个月的时间。期间,他一直以为她和少主在一起,所以才理所当然地,没他什么事了。
毕竟,如今的卡塔哲特国,黑道上的大半江山,都是属于季家的,相信没有哪一个人,会有胆量挑战少主的权威,伤害他唯一一个最看重的女人。
故而五天前,他看着右手臂中枪的莫箜影时,就好死不死地,多嘴问了她一句:“嗨——莫小姐,好久不见!你这是,又被哪条疯狗咬伤了啊?”
“是我,是我开的枪。”回答他的,是一旁面色平静的少主,平静地都有些可怕。
他当即吓得闭口不言,在心里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巴掌,那只上药的手,一直抖啊抖的,抖个不停。
好在少主根本就没有和他计较,又或者说,少主的心思根本不在他身上。
在整个医治的过程中,少主一直望着莫箜影,但莫箜影却一直闭着眼睛假寐,看起来格外地疲惫与憔悴。
“戈吉尔,你以后就住在季世庄园,不用回去了。另外,你给我看好她,若是她身上哪里又受了伤,那么恭喜你,就可以成为她的病友了。”
少主不轻不重地,甩给他这两句话后,就非常潇洒地走了。留下他一个人原地彻底崩溃,差点就从窗户跳下去了。
他是一个医生,又不是护士!少主是不是从来,都没有弄清过这两者的差别!
而莫箜影在少主走后,就睁开了眼睛,但只不过几秒,又重新闭上了。
后来,少主就没有来过了。只有一大群的仆人,进进出出,忙忙碌碌,伺候着几乎已是半个死人的莫箜影。
她不吃饭,只喝水,不哭不闹不笑,却也不说话。她有时候,会望着窗外发呆,有时候,会下床来回踱步,但大多时候,她都是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冥想,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几乎没穿过鞋,总是赤着脚走来走去。她喝一杯水,能喝很长时间,像是加长版的电影慢镜头。她的眼睛,一直空洞洞的,像是早已被掏空了一样。
有一次,他亲眼看着她,慢慢走下床,然后蹲在墙角,抱着自己,缩成一团,像一个受了伤却又无助的小孩。
他觉得,她就是一个幽灵。只不过别的幽灵,都是失去了肉体,只有灵魂,而她,却是又失去了灵魂,只剩躯壳。
为什么明明相爱的两个人,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他不明白。
但这些,也不是应该他过问的事情。
他摇摇头,甩掉满脑子的杂念,然后快步走下了楼。